人生最大的爱莫过于母爱,对我而言,姥姥之爱远远超过母爱。幼年童年几乎在姥姥家度过,姥姥的养育恩情,深深铭记心田。姥姥更有着非同常人的经历,解放前夕,姥爷去了台湾,姥姥忍受了半个世纪的煎熬,独善其身,恪守妇道,尽守孝道,历经人间无数坎坎坷坷、曲曲折折,与姥爷演绎了一幕幕悲欢离合的人生壮歌。
姥爷姥姥出身贫苦农民家庭,过着面向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民国三十一年,家乡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灾,庄稼绝收,赤地千里。黎民百姓,背井离乡,沿路乞讨。逃荒途中,姥爷被迫将大女儿寄养山西陵川,二女儿饿死在江苏徐州。日寇践踏,天灾人祸,家破人亡,四个女儿仅剩下两个。为了谋生,姥爷无奈投奔到其姨兄国民党叶县县长凌世英门下做家丁。他为人忠厚、殷勤朴实,深得表兄赏识,后被其带到了台湾。从此,姥爷姥姥,海峡两岸,天各一方,杳无音讯。姥姥苦苦期盼着姥爷海外归来,家庭重圆。为姥爷烧香拜佛祈安康,占卜问卦觅佳音。
妈妈出嫁后,叔伯舅舅过继给姥姥当嗣子。娘俩相依为命,过着艰难的日子。我出生后,给姥姥增添了快乐,几乎是在她怀抱里长大的,陪伴她度过了无数个难熬长夜。煤油灯下,针线筐旁,一针一线,缝缝补补;姥姥还把积攒的蚕蛹屎晾干,给我缝制个小枕头,解暑去火,陪伴我多年。早晨把我的棉袄在煤火上烤得暖烘烘的才让我穿衣起床。寒冬腊月盼春风,夜半三更盼天亮,孑然一身盼团圆。幼小的心似乎看透姥姥孤独的心,童稚的我常逗得姥姥乐开怀!
姥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家里家外深得街坊赞誉。在那“干活听钟响、派活问队长”的大集体年代,总是日不错影地干好生产队的各项活计,靠挣工分养家糊口。姥姥虽为三寸金莲的小脚妇女,却有着宁折不弯的高大身材,扶犁摇耧、打麦扬场,繁杂笨重的农活样样皆会。年事已高,队长让其看管生产队的蔬菜,她认真负责、公而无私。农闲时节,雨雪天气,姥姥熟稔地摇着纺车,纺出万缕银丝;坐在织布机上,手持金梭飞驰于经线之间,双脚交替踩着踏板,啪嗒啪嗒织出千卷布匹。姥姥的辛苦耕织,熏陶感染着我,潜移默化认识到了朱子家训“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道理。
姥姥与人为善、乐善好施,节衣缩食救济亲朋好友。人口众多的家庭,每遇青黄不接,就来姥姥家借粮借面,织出的布匹无偿送给贫穷家庭。村里人不管谁家有婚丧嫁娶的事情,姥姥总会给我1元钱代她去付礼。席间执事的拿着名单,看到我总会在姥姥的名字下画个圈,证明礼到人也到了。姥姥人情付出了,我也美餐了。尽管是1元钱,也是在几只老母鸡屁股里抠出来的,在邮票8分钱一张、大肉7毛钱一斤、燃煤18元一吨的时代,算得上厚礼了。姥姥从来没有给人红过脸,待人亲切,处事厚道,在人们心中永远是个和善和蔼、可亲可敬的老者。好人总有善报,在“以阶级斗争为纲”年代和十年“文革”时期,姥姥并没有因海外关系受迫害,躲过了一劫又一难。
姥姥牵挂的不仅是海峡彼岸生死未卜的姥爷,更惦记着“鬼荒年”间失散多年的大姨。解放后,姥姥辗转打听到,大姨随其养母由山西到了河南杞县石奶奶庙村。姥姥就托有文化的叔伯姥爷,向杞县石奶奶庙村写信函询,几年间数次去信如石沉大海。后来才知道河南有音同的南北两个“Qi县”,一个是南“杞县”,一个是北“淇县”。姥姥并没有死心,让叔伯姥爷再次向北淇县石奶奶庙村发函寻亲,几年间数次发函仍如泥牛入海。原来大姨已结婚成家,嫁到浚县了,其养母把信都扣留了。大姨夫知道了原委,向养岳母讲即便认下亲仍会一如既往地善待她,这样才有了回信。姥姥前往大姨家认亲,母女相见,似曾相识,迷茫惆怅。大姨送给人家时才10岁,失散20多年了,变化得认不出来。姥姥依稀记得大姨小时候右脚烧伤过,留下一块疤痕。大姨脱下鞋,伤疤依然可见,母女俩迅即相拥而泣,哭成泪人。惊鸿一瞥,生死别离,骨肉团聚,悲喜交加,影视镜头上的故事在姥姥和大姨间真情演绎!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潮起潮落,月圆月缺,两岸关系,日渐趋暖。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一封来自台湾台北途经香港的家书几多波折、几经转折寄到姥姥手上,姥爷终于有信了!“发妻尚在?女儿安好?家中有谁……”寥寥几行红笺小字,道出了游子的浓浓想家心、切切思乡情。信封上繁体字书写的“平原省修武县万斛村”地址依然记得,历经多次行政区域划分调整,姥爷的村早已人是名非了。因姓韩和姓王两位山西籍仁人志士,为了人民的解放事业血染疆场,战死该村,为纪念先烈由“万斛村”更名为“韩王村”,该村解放后先后隶属修武县、焦作市郊区、焦作市马村区。不管如何变更,姥姥40年忠贞不渝的心与锲而不舍的盼却始终不变。姥姥看到来信热泪盈眶,逢人就讲:“他还活着!”家里很快复信了,把所有亲人的照片一起寄去,并在后面加了说明。时值我正在省城读中专,特意在省会标志建筑物“二七”纪念塔前西装革履照了彩照寄去,后来受到姥爷的宠爱青睐。几个月后又收到姥爷的复信,并附有姥爷在台湾儿孙满堂的全家福。姥姥深知历史原因造成的现状,并没有对姥爷再婚有任何责怪,为他的幸福而祝贺。在豫剧《对花枪》中,姜桂枝找到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的老罗艺时有句唱词:“40年的活寡我咋熬的……”姥姥却把40年的煎熬困苦独自忍受在心,如此纯朴、善良、刚毅、忠贞,在封建社会定会受到皇帝的旌表,立贞节牌坊!宋词“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和月”,是姥姥悲喜忧乐、离情别恨、家庭姻缘最真实的写照。
海峡彼岸,归心似箭。姥爷筹划着早日回到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故乡。1987年春天,市政协、市委统战部的轿车载着两位“不速之客”驰进姥姥的村中,宁静的村庄沸腾了!一古稀老翁手执花甲老妪,精神矍铄、豪情万丈地走到姥姥门前大声疾呼:“我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的姥爷真的回来了。全村人都来围看,如梦如幻,似真似假,没人相信。姥爷看到阔别的姥姥时,老泪纵横,无语凝噎;台湾的外婆把蓝宝石钻戒亲自给她戴在手上,表达对这位劳苦功高大姐的敬仰之情。外婆根据照片上的亲人分配礼物,西装旗袍,金银首饰,应有尽有。久别近半个世纪的一家老小终于团圆!
姥爷外婆的归来如春风喜雨,迅即在方圆几十里传播。前来寻亲的络绎不绝,姥爷成了两岸亲人的友好使者,为促进“三通”作出了贡献。
姥爷首次回乡,不惜重金,不惧风险,绕道日本,踏破千山万水,才回到阔别的故乡。之后,每两年姥爷外婆都要回乡看望姥姥一家。外婆每次回乡都让姥姥与姥爷单独相处,让他们老夫老妻诉说别后的艰辛,都被宽厚仁慈的姥姥拒绝了,既不表功也不诉苦,更不愿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
姥姥进入耄耋年华后,体弱多病,我隔三岔五去看望她,买点常用药品和喜欢吃食,安抚她那饱经创伤的心。最后一次陪姥姥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说食道癌晚期……如晴天霹雳,让我懵了!我托朋友购买最好的药品,也没有回天之力挽救延续她的生命。姥姥弥留之际,把姥爷赠送的所有礼物逐一送人,她这种“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的情操,留得身后名。姥姥出殡时,我柔肠寸断、声泪齐下代表亲属致悼词,追述了她平凡而伟大的一生,全村亲朋,抽泣一片。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姥姥为乡里乡亲留下了美好声誉,更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姥姥去世后,姥爷外婆最后一次回到挚爱的故乡,参加姥姥的“五七”忌日,在姥姥坟头长歌恸哭,倍感愧疚自责。姥爷深知,许多赴台人员有着相反境遇,在台终身未娶,大陆发妻却早已嫁为人妻了,为此想不开而走了绝路。
五年后,姥爷病逝于台湾台北。外婆从此失去精神支柱,一病不起,仙逝于台北。外婆去世几天了,我尚不知情,在单位的迎新年联欢会上,特意唱了一首《外婆的澎湖湾》,并加道白:“我的外婆在台湾,有机会我将跨越海峡,到阿里山、日月潭、澎湖湾执手我的外婆,高歌<外婆的澎湖湾>。祝她幸福长寿……”没想到,我的祝福却成了遗憾。我和外婆虽没有血缘关系,她与姥爷老夫少妻、相濡以沫地走过了50春秋,高风亮节、知书达理,大局胸怀、大家情怀,却令我感动感激、敬慕敬佩!
外婆去世三周年忌日,在我的建议下,大陆家乡众亲人,将姥爷、外婆的衣帽装棺入殓,建衣冠冢,与姥姥合葬祖茔。我出资做花岗岩墓碑,并书祭文勒石之后,纪念我致亲致敬的先贤,了却姥姥生前愿望,实现两岸三老生不共聚死同穴的心愿!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日月轮换,逝水流年。姥姥离开我们15年了,几多梦里梦见她慈祥亲切的面庞,时常想起她言传身教的风范,在我心中永远有着磨灭不掉、挥之不去的养育之恩、舐犊之情!值此姥姥百年诞辰之际,临笺涕零、泪墨齐下、神情飞扬,撰斯文,追忆她曲折离奇、跌宕起伏、平凡中彰显伟大的旧时代女性悲悯人生!缅怀她勤劳节俭、刚毅忠贞的一生,感怀她乐善好施、与人为善的一生!祝福姥姥、姥爷、外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