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命的消亡,恰似她的CT片子,暗影重重。我相信从医生手里接过片子的人,即使看不懂片子也看得到阴影。那对窗举起的片子,过滤了所有的光线,给窗外即将拥挤进来的光阴都涂上了暗影。
她已然走到了终点。她那时的情景我是抗拒见到的,然她们一嘴一嘴地讲述,便将整个图案拼凑了起来:骨瘦如柴,肚子却鼓得要炸裂般,头发全掉完了,水米不进,液体也全输不进去,全靠呼吸机撑着,却圆睁着双眼不让关掉呼吸机。在踏入死亡时她狰狞执着尽失从容,这不该是她的结局。
人的思维总是悖逆着行走,即使现实生硬刻薄,却仍会显现记忆里圆润美好的样子。她给我的所有记忆直到此刻都是前年秋天的美好,那个旅游时住在我隔壁的女子,年近五十却是少女模样,穿白色长裙,皮肤白嫩紧致,有一头如瀑青丝,精力充沛。我们在他人午睡时跑到河边,光着脚看山村女子涤衣洗菜。秋日的天空明净蔚蓝,午日成为安静又真实的存在,河水绕过桥缓缓流向远方,远方是河蜿蜒的身躯,再远是山,再远……再远是什么?我们的脸侧对着,我说我想去看河水流到了哪里,她便跟着我沿着河慢慢走着。我说我想去很远的地方,沿着一条河或者一条铁路,背着包,身体或许疲倦着,然而眼睛始终从容。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没有目标、没有目的,这就是梦想吧?她问我为什么没去,我说以前去不了因为要过活,现在不去因为要生活。她说她的理想也没实现,不过快了,她快退休了,儿子研究生也快毕业了。她用了一个词“熬”,说“我快熬出来了”。那天,我们说了那么多不着边际的话,我知道她中年丧偶独自抚养儿子长大,她说快了,我也仿佛就看到了光。
但是,她快死了,而且死得如此狰狞执着。此刻,她为何不愿从容,或许为了那不曾消亡但从未践行过的梦想。这样不曾存在过的一个理想。那个理想或许不是不曾存在过,只是沉沦在了明日的暗影里。
她的生命消亡得如此之快,如同不经意间就被拉上了白被单,然后宣告人生的结束,所有的明日都不再有了。
明日不过是个镜花水月的影子,欺哄着世人仰望着,却在今日苦熬。“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绝对不是个笑话,至少之于我,它是一个梦想,一个年少时候的梦想。忘了是什么时候,夏夜纳凉之时我开始看着星空发呆,我开始试着猜想,猜想外面的世界。村子里的河水最终流到了哪里?那颗遥远星星下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那时我不曾去行走追逐,因为生计。为着借不完也还不清的债,为着一口吃食和几十块学费,那时我是多么孤独和脆弱。之后,债还完了,生计变成了生活,我开始为着明天存下一分钱,买下一块砖瓦。有了立足之地,又想着明天住上大房子,开上车。然后,开始为孩子的明天计算。明日取代了理想也淹没了理想,直到消亡在今日,才知晓我们从来就只能活在今日。
昨日尘埃一般逝去,即使眼见它漂浮却已无从抓取,滚滚红尘都成了土,偶尔落入眼中也不过几行清泪滑落。明日镜花水月般渺远不可触摸,即使追至眼前也不过碎了一地幻象。只有今日才是真真实实地过活,梦想也只能在今日生根发芽地践行,真切饱满地品尝。然,多数人,沦陷在了明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