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黄土地上晃悠着,夜开始迈开步子朝着农家小院挪步。家里的女人借着还未走远的亮光,在院落里将猪食一遍遍切碎淘净,忙里偷闲地把在院落里淘气的鸡鸭赶进圈里。然后,嘴里唠叨着贪玩的娃子该回来写作业,突然又像是记起了什么似的跑进堂屋里,将一大罐的东西搅拌在一起,自言自语心疼地说是给男人晚上下田守夜准备的汤。这样的一幕幕,在乡村傍晚的庭院里,如一出大戏一场电影开启前的序幕环绕着人的心坎,如灶膛里一缕缕的炊烟般撩拨着饥饿人的欲念。
夜终于来了,如对门熟客一样,在同一个时间挤进了所有人家的柴门瓦房和院落,一股脑地将所有的物什抱在怀里拦进手中。在女人的眼前,男人散发着浓烈的汗味走进来,他的肩膀上扛着铁锹手里拎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女人快步向前准备去接过男人手中的东西,突然从男人的屁股后面跑出来自家的孩子,小家伙一边往母亲怀里扑一边夸耀着说和父亲下河洗澡去了。女人扬在半空中的手被男人接住,两只大手间又挤过来一双小手,一起朝着灶屋走进去。晚饭大多是乡下人常吃的馒头面条野菜之类的家常便饭,经过女人用蒜汁和香油调制之后,男人和孩子吃得更加香甜。女人忙着给男人递馒头往孩子碗里扒拉着菜,嘴里迫切地询问男人地里的麦子收成、玉米的产量或是西瓜的价位。男人大口地吞着饭菜吧唧吧唧地咀嚼着,抬起的头对着窗外和女人的眼睛,发出爽朗的笑声。
乡下的男人,从收麦子到收秋再到看瓜田,基本上有好几个月的时间,白天下地忙着活计,夜晚就住在田间地头守望。男人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女人也理解男人守望果实的心情,孩子更是感觉到新鲜和快乐。当月光被不知疲倦的蝉鸣划亮,有了困意的孩子和跑前扑后的柴狗都一股脑地往男人的膝前凑,晃动着忽明忽暗的眼睛。这时,坐在门槛上的男人,将手上的烟蒂一扔说,你们这些家伙在院子里多待一会就不中啊,像催命鬼似地好让人心烦呢。男人站起来,朝里屋走去,对着女人大声说:走了,我们该去守夜了。女人应了一声,然后叮嘱男人把那壶汤提上。男人走出院门,轻轻地将过道门给拴上,然后夹着铺盖朝村东的地头走去,那只柴狗像卫士一样在前面开着道,孩子握着手电筒大喊大叫着。
借着月光,男人径直走到晒场前,在孩子手中的光亮里,他找到一处地方松开铺盖,将席子展开,用手呼拉几下,感觉不够平。男人又随手抱来一捆秸秆垫下,郑重地再去试试,平了,这才放了心。笑着对孩子说,你躺在那头吧,今夜的风从那边来,凉快,没有蚊子。男人站起身,抬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夜还早,再抽支烟。男人走到离麦垛很远的田埂上蹲下,“咔嚓”一声,一根火柴被划亮。火柴的光亮将男人脸上的皱纹很清晰地给照了出来。男人心想,收完麦子,借着一场雨抓紧把秋种上,再在地头搭一处瓜棚。夜色如水,明月亮照,丝丝的热浪带着麦子的芳香欢快地钻入男人的鼻孔。男人用鼻孔尽情地迎接它们的到来,他似乎还嗅到了西瓜和芝麻、黄豆的腻甜味道。对于男人来说,这是一种令他永不会腻的味道。不远处的村子里,传来看门狗的汪汪声,男人望见自家的柴狗猛地跃起来,又慢慢地卧下去。月光下,他看到自家的娃子翻了个身,又睡去。
起风了,男人站起身,朝着地的那一头走去。随着男人摆动的身影,这风像女人温存的手,柔柔的,摩挲得男人全身轻飘飘,他想女人在家是不是已经睡着了。男人,开始想象着收秋的热闹和西瓜田里的丰收,那一垛垛的黄豆秧、一排排的芝麻壳子,还有一个个圆月亮般的大西瓜。这时,男人顿觉一丝凉意侵入肌肤,这凉意像丰收的喜讯一样擎起着满世界的清香和着这风,沁入心脾,如陈年老酒让人心醉。很快地,男人漫步到了地头,地头栽种着几棵大叶杨树,枝头的几片嫩叶在月光的照射下,如油墨般倾卧在男人的脚旁。那一阵紧一阵的风儿,让树叶很不安生地舞动着,犹如演出正酣的皮影戏。
男人巡视一周后,打着呵欠朝“草床”走去。远处的村子早已没有灯光了,夜水洗一般的干净,男人脚下的麦茬子也在露水的浸淫里疲软了下来,说不上名字的虫子偶尔发出清脆的叫唤声,便又随风被吹远了。那只柴狗远远地望着男人朝自己走来,爬起身摇着尾巴把男人的身前身后嗅一遍,对着远方汪汪地叫唤起来。男人伸出手抚摸了它几下,柴狗乖乖地又蹲下来,将头别向胸口,不再动了。男人走到床的对面,给孩子拉了拉单子,将拖鞋放在了头下作枕头,也安静地躺了下来。农人们都知道,这时的夜是最好过的,既没有蚊虫叮咬,也没有毒蛇出没,尽可放心地入睡。再说,天作被地作床的那种辽阔感,如丰收一般让人沉迷其间。男人很自然地咂巴了两下嘴,然后闭上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头顶的月光淡了,星辰稀了,虫儿累了,男人也进入了梦乡。
这,是我念高中之前的乡村图景。一晃,都快二十个年头了。二十年前,躺在田间地头的还有我的叔叔、伯伯们,更多像我的父亲一样的男人们,还有像我和哥哥一样的未来的大男人们。乡下的丰收夜、乡下的那一轮圆月,就这样被我们守望着,我们慢慢地幸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