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红霞
《红沙场》是一部书写底层弱势群体悲哀与痛楚的中篇小说,是河南诗人马万里的小说处女作。她笔下的世界晦暗、阴沉、卑琐,每个生命都浸染了酸楚和悲凉,人性中的丑与恶被沉重的苦难碾压着,时不时探出青面獠牙。
就选材而言,作者放弃了对材料的精心选择,而是任由荒芜的思绪、愤怒的情感左冲右突,如同一条脱了缰的野河道,肆意奔涌。她捞起记忆深处一切能忆起的琐细事物,以它们去触摸去呈现底层的荒蛮和粗野。叙述也相对简单,没有过多华丽的辞藻,没有惊险刺激的故事情节,也没有复杂的人物关系。只是平平淡淡、琐琐碎碎地讲述我们活家几代人的日常生活、生老病死。而就在这样平淡地叙述中,作者把人性的扭曲、阴暗,生存的逼仄、窘困,人性的不堪、赤裸裸的贪婪,都表现了出来,让人动容,引人思考,耐人寻味。
密集的苦难与底层生存
小说以“我”为叙述者开始了叙述,活家的祖父、父亲、兄妹五人的生命史和生存史。红沙场只是地球版图上一颗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沙粒,在这里生和死的活家两代人也卑微如一株野草,在春天生枝长叶,在冬天枯萎败落,生命的花一朵朵绽放又一次次萎灭。正如小说开头那首名为《野花》的诗歌:“没名没姓/一天天长大/没人灌溉/忍不住开花。”
“底层”是这个中篇小说的关键词。“我”的祖父活步成英年早逝,“我”父亲十岁起挑油担走乡串户卖油谋生。母亲十六岁嫁给父亲,先后生育了七个孩子均夭折,一直到父亲母亲移居红沙场才生育了五兄妹,在极度困窘的情况下将五兄妹拉扯成人。母亲因太多的生育和生活条件的恶劣,年纪轻轻就患上了重病,走路一瘸一拐。兄妹五人成年后也挣扎在社会最底层,或进工厂做苦工,或卖烧饼,或成无业游民。
一场突如其来的房产官司更是将这个原本窘困的家拖入了更为深重的苦难之中。父亲心地善良,帮助了一个名叫丑的孤儿,借房子给他居住,助他娶妻生子,却在多年后上演了一幕农夫与蛇的故事。因其想霸占“我”家在红沙场的房子,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拉开序幕。
丑家有权贵撑腰,三番五次纠结各类人等到“我”家闹事,“我”家不堪其挠,霉运也接踵而至。“我”母亲积郁成疾,患癌症去世。接着“我”姐姐惨遭丈夫抛弃。“我”大哥遭遇车祸,惨死。最后“我”的五弟卷入40元抢劫案,在严打中被捕入狱。“我”父亲在这重重打击下精神崩溃,不久也撒手人寰。“我”认为这一切灾难都起源于丑家,是他们害死了“我”的亲娘。因此,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赢这场官司。小说中密集的苦难把读者的心往血泪中拖拽,那么多令人恐惧的生命灾难接二连三地在“我”家发生,活家变得活不下去了。
可以说《红沙场》切中了当下社会一个重要的命题,即底层人民的生存问题,那些艰辛和窘困是先天性的,从降生之日起就相伴相随,是勤劳节俭等都没法填补的巨大黑洞。“我”的父亲母亲一生勤扒苦做,善良待人,然而他们竭尽全力也扭转不了家庭极度贫困的现实。这些卑微的小人物身处不幸、危难和痛苦中,为了维护内心的尊严,寻找活路,不得不以肉身来承接严酷的打击和残忍的折磨。他们满腹酸楚却只能隐忍,无限悲苦却求告无门,饱受打击只能硬生生承受。幸福离他们是如此遥远。对这些弱者在寻找生存价值,维护内心尊严方面所作出的抗争、努力和隐忍,作者既满腔愤懑、义愤填膺,又郁郁无处纾解。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偏偏是“我”家坠入如此悲苦的境遇,为什么苦难如此深长,仿佛无休无止?她将痛苦的泪水填进了字缝里,将心头滴出的鲜血融进故事里。
可以说,《红沙场》里始终有一口气,一口不服之气、抗争之气。向不公抗争、向生活抗争。这口气支撑了全篇,甚至主导了小说叙事的走向。某个时刻,它甚至凌驾于小说叙事之上。
苦难的挣扎中亲情、爱情都变得极为稀薄,原本应该互相扶持、彼此温暖的亲人之间也上演了争夺战。大哥几次三番逼迫重病中的母亲交出存折;大姐诅咒大哥的语言十分恶毒;干嫂在“我”家危难之时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借机骗钱,大嫂拿到大哥用命换来的赔偿时对我们兄妹的提防等。这些描写使小说中原本灾难深重的苦难又加重了许多,使得疼痛也更加尖锐。无助与无望的不仅是这家人的现实处境,更是他们的精神困境。
诗意的残酷与荒诞
加缪说:“荒诞是在人类的需求与世界的非理性的沉默这两者的对抗中产生的。”生存的艰难在小说中带了几许荒诞。那样密集的灾难和疼痛,仿若宿命,又像噩梦,无可脱逃,仿佛一根根钢针刺向我们的感官。那是被损害被侮辱者的绝望与无助,只能在暗夜里低低地啜泣。因此红沙场似乎成为一个隐喻,是一个被魔幻化的变形的空间,生存其中的活家人的现实仿佛是在一个会变形的镜头中被拉长扯短,被搓圆挤扁,变得不太真实。
这种荒诞式的表达到了小说结局处更为明显。作者显然意识到了故事叙述的拖沓缓慢,急于结束这个故事,于是她让“我”在终审之前,跟随一位年轻的律师去了深山中一个被废弃的村庄,被狼围堵在旧窑洞里。为了冲出围困,他们撕碎了身上的衣物,捆绑成火把。他们能逃出来吗?即使成功逃脱,他们能打赢那场对“我”而言意味着做人的尊严、家族恩仇甚至生命的全部价值的官司吗?作者没有给出答案,而是让“我”在如此危急时刻想起了一首优美闲雅的诗歌,米沃什的《天赋》:“日子过得多么舒畅/晨雾早早消散,我在院落中劳动/成群的蜂鸟流连在金银花丛/人世间我不再需要别的事物/没有任何人值得我嫉羡/遇到什么逆运,我都把它忘一边/想到往日的自己,也不觉得羞惭/我一身轻快,毫无痛苦/昂首远望,唯见湛蓝的大海。”诗意和死亡同时出现,不是有几分荒诞吗?
我们平常读到的文学作品总会提到这样的主题:善良正直终将战胜丑恶虚伪。然而在《红沙场》里,显然并非如此。《红沙场》更多强调的是人性深处的黑暗与丑陋,是生存的艰辛和泪水。“我”的世界和人生就像结尾处提到的村庄,破败、荒凉,有生命的激情,更有狼的嚎叫、死亡的威胁。
作者是一个诗人,她的文字有一种极为强烈的贴近灵魂性,可以说她是用心用灵魂在书写,将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灵魂全都晾晒在文字里。每叙述一件事,都能感受到一种撕皮揭肉的疼痛。这种疼痛可以说是她的作品最大的特色。有那么多鲜活的生活细节,那么多脆生生的新鲜独特的语言,就像红沙场的沙子,冷不丁就会硌一下你精致的牙,让你印象深刻。小说中“凉”出现的频率非常高,小说的温度全在“凉”上。有张爱玲文字的凉、同时也有萧红文字的疼。
《红沙场》中的荒诞不仅仅是一种艺术的形式,更是一场关于生命本体、关于底层生存的哲学思考。通过对生活在红沙场的活家人近乎荒谬的苦难的叙述,在小说与现实世界之间建立了一种秘密的通道,通向的是当下社会的痛楚与不安。
作者简介:文红霞,女,1972年生,湖北秭归人,文学博士,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与当代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