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父亲的背影如山。那是承担者的形象,那是圣者阔大而坚实的背影。我曾经写过一首关于父亲的诗,说父亲黑黝黝的脊背是朝阳的山坡,供子女们花儿一般无忧无虑地生长,父亲略显佝偻的前胸是掩蔽苦难和忧愁的凹地,从不愿让儿女看到一丝生活或命运的阴影。
我深爱着我的父亲,他是我一生的榜样。
父亲慈爱而民主,有了他原野一样广阔的慈爱与包容,我才能自由而健康地成长。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对我鲜有肉体的惩罚和精神上的苛责,鲜有疾言厉色、劈头盖脸的呵斥、怒骂,更多的是和风细雨的沟通和交流。少时,农村文化生活单调,一场电影看几十遍也不嫌烦。有一次,邻村放电影《南征北战》,我想看,母亲却以我看过多遍加之路上不安全为由坚决不允。我眼泪汪汪地站在一边,从黄昏一直怄气到满天星斗。那时,我想:如果不让我看这场电影,我会觉得今后一连几天的生活都将苍白无味,并且,由此带来的缺憾会久久蛰伏在我的心里,仿佛一道完整的墙体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豁口。我想看电影,仅仅因为乡村少年的梦实在太空洞。父亲听了我“含泪的诉求”,问我:孩儿,真想去?我低头嗯了一声。父亲便果断地拿起身边的小板凳说:走,爸陪你看。一路上,父亲背剪着手拿着小板凳大步走在前边,月光下,我一直盯着他模糊却高大、温暖的背影。父亲的民主不是一味地宽容,而是富有理性。后来的生活里,这种“理性”不断得到彰显。无论是高中文理分科还是大学报考志愿,父亲总喜欢问清我的想法,然后帮我分析,最后由我决断。如今,早已身为人父的我,越发感到平等、民主对一个孩子一生的积极影响,真正的父爱要通过一桩桩小事给孩子“灌注”自信和成长的力量。
父亲自信而坚强,他是一座山,永远高过苦难。父亲高小毕业,经过短期的医学培训,原来在城市里工作。上世纪60年代初,考虑到我奶奶身边无人照料及其他生计方面的原因,我父亲和母亲一起回到老家,开始另一种生活。最艰难的事是养家糊口。我们姊妹五个,和大多农村家庭一样,过着贫苦的生活。1978年以前,除了春节,从未吃上过白馍、捞面条。整日吃的是咸糊涂、红薯干、玉米面或者高粱面馍。红薯吃得胃酸,高粱面拉嗓子。为了一家的饱暖,父亲靠自己的医术走街串巷为人看病,换取些鸡蛋、红薯等贴补家用。父亲在中医和正骨方面有所擅长,被当地称为“白仙儿”。一直到70多岁,父亲还坚持免费为街坊邻里问诊把脉正骨。父亲还会纺草绳、打草苫。他经常为了多打草绳而到黄河滩割蔺草。父亲早上出门的时候天是黑咕隆咚的,回到家里天还是黑咕隆咚的。为割草,父亲常常在黄河滩的沼泽地里跑来跑去,腿上被荆棘刮出一道道血痕。蔺草割回来,父亲要连夜处理:喷水软化、用铁梳梳理,小指粗的蔺草被梳理成细如发丝的草披子,等着第二天纺成经线、合股成绳,然后再偷偷地在集上卖掉。那时候,有集但不准“市”,说是“资本主义尾巴”。生活上的苦难压服不了父亲,但不正常年代的“运动”却使我父亲一夜白头。
记得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的那一年的某一天,父亲突然被村里抓去关了“小黑屋”,名义上叫“学习班儿”。第一个罪名是贪污,父亲做过小队会计,有人怀疑账目上出差错。读过高小的父亲一向公私分明且有多门技艺在身,根本不会贪污。父亲当时仗着年轻,记忆力好,一宿未睡,在“学习班儿”上把全部账目复述一遍并用大字抄写出来示众,让人纠错。但始终没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计不成又生二计。也不知父亲得罪了谁,新的罪名马上又出来了,说我父亲心高气傲、态度不老实,身上还有“资本主义尾巴”。这次父亲无话可说了,为了一家老小,他真的卖过草绳。出身贫寒却傲骨铮铮的父亲想着将来一家老小的生计,忧愤交加,一夜白头。有一天傍晚,我偷偷地溜着墙根儿,跟着送饭的妈妈,突然来到父亲面前,“小黑屋”里的叔叔和父亲站在门槛里把手伸出来摸着我的头,一脸灿烂,夸我长得乖。我事后才知道,每天晚上,父亲和叔叔们都要在每个小队里巡回着“架飞机”批斗。整整一个月呀,父亲、母亲、叔叔,街坊邻里都没有人给我言语过一声。我太小么。我却记住了一切。改革开放以后,父亲先后创办塑压厂、养鸡场,其聪明智慧很快就变成了我家的富裕,新房子一溜溜盖起来了。我也带着父亲的期望考上了大学。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年近八旬的父亲,在我成家立业之后才开始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述“那过去的事情”。父亲说,天高着哩,人呢,要往前看,朝前走,永远积极向上。多少年以后,我也形成了这种人生态度,和女儿共同记住了一句名言:时刻把脸朝向太阳,阴影便永远被甩在身后。
父亲有多种爱好,时刻表达着他对生活的热爱。父亲爱种花,起初种花外卖挣点钱,现在年纪大了不卖了但依旧种,从春种到冬,从院子里种到大街上,从自己家种到四邻八舍。每次回老家,我都要把父亲种的各种花用相机拍下来,然后晒在网上,博得全国各地网友的赞叹。在父亲自制的温室里,常常飘出缕缕花香和阵阵笑声,因为那里也是老人们偶尔消遣打麻将的“暖房。”父亲喜好看书读报,每年都给自己订一份杂志或报纸,认认真真地学,一丝不苟地记,懂点医术的他还时不时到乡老年大学搞几次免费养生讲座,整天里忙忙活活,快快乐乐,很有成就感。他还把我们村北位于三个自然村的一条平坦的水泥路命名为“长寿路”,招呼各个村的老者定期定时到这条路上锻炼。如今这里已经成为三个自然村男女老少夜练的一个重要场所。今年除夕夜吃过饭,父亲非要拉我来到这条路上散步,让我感受到那里的热闹:有闲谈时事的、有学唱豫剧的、有用“随身听”听彭丽媛、阎维文唱歌的,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小孩子,使冬夜的乡村到处涌动着温暖。父亲敢与我比高低的爱好还有一样,那就是写毛笔字。父亲的毛笔字基础好,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受到老师表扬。生活困顿的年月,父亲扔下了笔墨,办厂兴业的时候,父亲顾及不了。如今,可真有时间了。父亲在旧报纸上写、在水泥地上写,日习百字,还不时趁进城的机会拜会书法高手,书法水平日渐提高。年近八旬的父亲,写颜体大楷眉不皱,手不抖,字字雄劲有力,虎虎生威。每年春节前夕,父亲都要“电令”儿女,不准往家买春联,新院旧宅几十道门,皆由父亲亲自撰写。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也略知翰墨,但到今天也没敢写一次春联。不是不想“虚荣”一回,而是有老父的字比着,咱的字实在拿不出手。
正当我加紧练习,准备提升一下自己的书法水平时,老父突然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平常的日子有如一首歌,这歌里丰富的内涵常常被欢乐遮蔽。父亲患病后,好多东西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常回家看看,我们看了几次?刷刷碗、说说话,又有几次?面对恩重如山的父母,面对不求回报的老人,我们真的就啥也不回报了吗?我们该怎样聆听并理解老一辈历尽沧桑的生活历史、汲取他们生命的智慧?在今天,在此种背景下,你还能心平气和地默默凝睇罗中立的巨幅油画《父亲》吗?你还能不动声色地听一遍刘和刚的《父亲》吗?你还能字正腔圆地诵读朱自清的《背影》吗?
看着父亲的满头白发,抚摸着父亲青筋暴突的手,望着父亲长满长寿斑的、肌肤松弛的脸。我真想说,父亲呀,儿子无力揉平你眼角的皱纹,但儿子一定活得像你一样,让你的孙子孙女们也一样感受到父辈如山的坚强、如海的慈爱,进而自信、豁达、积极、智慧地面对人生:让生命更富价值,让生活充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