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是聚散之地。石头从水底起脚,依岸垒起来,垒出水面,垒成一个平台,供船舶停靠,为从这里上下的人和运输的货物提供方便——这就是一个简易的码头。码头生在野外,以一股韧劲儿,任风雨磨蚀,任流水拍击,无言,也无语。但它的存在,让原本一片荒凉之野,成了一个热闹之地——人来人往,商贾聚集。他们似乎很容易从这里找到商机,有的甚至把家都安在了这里。
我见过一些码头上的家,屋子里摆放的家什杂乱,一眼就能看出主人粗放的生活习性。家对于他们而言,也许就是一个栖身之所。多半时间,他们耗在码头上,做些杂事,挣取更多日清月结的工钱。时间久了,在那方地盘上,总会有人形成一个首领,摆平着码头上一些争争吵吵的小事。记得在我小的时候,老家的红卫桥边就有一个码头,每天早晨,一艘木船从这里出发,载着行人和牲畜,驶向河对面的复兴镇去,中午又从复兴镇返航回来,常年没有中断过。在这个码头上,有一个体格强壮且秃头的中年铁匠,他把铁匠铺安在码头边,一天到晚叮叮当当地锻打着铁器。听说他早年就在码头上帮人扛过行李,后来改了行,在这里做起了铁匠,能打出一手好铁器、农具来,名声传遍三乡五里。
铁匠带了几个徒弟,有货物来的时候,几个徒弟就上前去装卸,没有货物他们就帮着师傅打铁。有一天中午,从县城里来了几个“小毛头”,他们看到渡船在码头上泊好后,抢着要搬卸运来的几吨大米。货主急匆匆地前来告诉铁匠,铁匠像没有听到似的,照样锤打铁。炉火在风箱推拉之下,发出犀利的光芒,把包裹在煤里的铁烧得通红。铁匠的几个徒弟走上码头,上船,卸米,“小毛头”们拦住,铁匠这才走了过去,在旁边找到一块石头坐下。他的一个徒弟扛着米,欲侧身从“毛头”身边经过,却被另一个“毛头”拦住。这时,铁匠站起身来,含糊地哼了一声,瞟上他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然后把烟嘴用力地在石头上擦灭。还没有等铁匠开口,一个“毛头”瞬间就被扇了一耳光,另一个“毛头”应声被打入水中。顿然,其他两个“毛头”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对铁匠充满敬畏。铁匠指着自己的鼻子小声地说:“回去告诉你们的‘头’,这是‘腊伯’的码头。”事后,我才知道,“腊伯”指的就是铁匠本人。
从那以后,我真切地懂得了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腊伯”码头上这一幕,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在我刚刚步入社会没有找到工作的时候,我也曾在江边一个叫507的码头上卸载过石头。那时还没有自卸的车辆,车子把矿石从矿山上运来,然后通过货轮运走,中间需要人力装卸。看我生活困难,一位航运部门的管理员对我说:“你愿不愿意在这码头上卸方解石?卸一卡车能挣到十块钱。”说实在的,我真想挣到每次十块钱的卸载费,因为我年轻,又有较强壮的身体,但我看到了不远处有一个类似叫花子的老头,暗藏着一股潜在的统治力,他眼睛眯成一条缝,斜看着卸下的石头。我顿时想到了“腊伯”和他的码头,一种顾虑感油然而生。老头看出了我的心事,他走过来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没事,你来卸吧,这是我‘刘叔’的码头。”
这是我所见过的一个较大的码头,生在荒郊,那里混乱复杂,常常被行管人员忽略,但它一切转运得秩序井然。那时,可能是刘叔在背后行使着管理的职责。只因码头的存在,在那个时代,他们在制度之外那些被官方忽略了的或无暇顾及的偏远之地行使权力,实施动物世界里那种弱肉强食的统治。这不禁使我想起古时那些跑码头的人,他们是何等不易!风里雨里,每到一个码头,他们是不是都要先拜见一下码头之主?
二十多年过去了,因交通条件的改善,我家乡的码头已不复存在了,昔日热闹的场景被时光淹没,就连异乡507码头,也变得清冷了许多。听说,腊伯和刘叔如今也成了平淡之人。由此,我在想,人与码头,在千年的岁月里,经历了多少纷争搏斗?一代又一代远去的码头人,最终在时光的潜规则里,同样完成了自己去遵守某种秩序的宿命。□石泽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