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犊撒欢,撒到天边;天边告状,告倒和尚;和尚念经,念到北京……”当俺唱起家乡的这首儿歌时,大黄就会呈现在我的眼前。
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天清晨,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生产队长把全体社员集中在一起说,等地阄一抓,从今儿开始,大家“各扫门前雪”,不再“大胡噜”干活了。
按照地亩的产量,父亲抓了上、中、下三个不等地段的十几亩责任田。从这时开始,一家人就做着不再忍饥挨饿的梦,一个个都乐得脸上绽开了花。高兴没多久,父母的忧愁就爬满了脸。
俺家地处陵区,生活上、生产上处处离不开牛,拉水拉煤、拉粪犁地、碾场……牛就是农家的希望,离开牛那是寸步难行,一天日子也无法过。家里无牛,父母咋能不愁哩!
偶然,听说邻村生产队要卖牛,俺和一个本家叔叔赶紧跑去,一看便傻了眼,生产队的牛太多,“僧多粥少”,一个个瘦得嘴大毛长,腿高腚尖。挑中大黄牛犊后,叔叔说,能买一身骨,不买一身肉,咱就要它了!谁知人家生产队长还不干,你们嫌牛瘦,保不准我到“会”上还能卖高价钱哩!机遇难得,我们俩人慌不迭地递笑上烟,唾沫星儿说了一大堆。看在俺叔和他是老熟人的面儿,生产队长这才吐了口。牵回家后,奶奶半喜半忧,抚着牛的脑袋,亲切地说:“乖乖,你可得争口气呀,我们全家就全指望你了!”
槐花飘香时,父亲和俺一起,拿着小木叉上山杀圪针(酸枣)芽。回来后,我们用铡刀把圪针芽连铡二遍,弄碎后堆在一起,用麻包片包严盖实,父亲说,捂一下,圪针芽就变软了,它能顶饲料,牛儿吃得欢、肯上膘。冬日,父亲又专门从集上买回棉籽饼,弄碎后浸泡在料缸里,给黄牛犊拌草时,浇上两勺棉籽饼汤;黄牛犊吃饱后,再给它饮一桶棉籽饼汤。俺不解,这汤起啥作用?父亲嗔怪,傻瓜,你没听老年人讲,草饱,料足,水上膘嘛!
一次,黄牛犊不吃不喝,也不倒沫,一家人忧,父亲更是急得嘴上都起了水泡。听有经验的饲养员说,翻白草汤,能治这病,母亲亲手熬了一锅,黄牛犊喝下后,不大一会儿就入嘴吃草。
有一次,父亲外出了两天,回来后,黄牛犊哞哞地叫着,撒着欢儿扑到父亲的跟前,拿头使劲拱父亲的身子,意思好像说,这两天,你去哪儿了?尔后,眼睛眨了眨,耳朵又扑扇了几下,意思说,你可回来了,俺想你啊!父亲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黄牛犊的毛,一下,二下……黄牛犊更为惬意,又哞哞地叫了几声。父亲说,黄牛犊精着,通人性哩!
黄牛犊也真争气,在全家人的爱抚下,个儿高了,身长胖了,“哞哞”地叫着,声音亮着呢!父亲说,这大黄(父亲给牛起的名字)口如罐,耳如扇,眼如蛋,角如钻,肯定是好“使受(用)”。
说话不及就到了三夏,麦子撂倒后,抢种庄稼便成了全家人的紧急任务。大黄真卖力,一连数天不歇套。由于太累,有时拉着犁,扑通一下就卧倒在地,歇一会儿,就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走。父亲心疼大黄,吃劲时,总是把皮鞭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四爷说,你那鞭子是做样子的,父亲嘿嘿一笑说,大黄太累了。就这样,大黄拉着犁硬是把庄稼种儿撒到地里。这一年,天也帮忙,伏伏都有及时雨,庄稼比着个儿往上蹿,秋后那粮食多的家里堆成了山。
大黄添欢(造福)人,来年春上,她产下一个小牛犊,那牛犊也是金黄色,长腿,大个子,长得跟它母亲一样俊。往后数年间,黄牛几乎年年都要产下一个犊,不仅给全家带来了欢乐,还带来了财富。有了钱,家里也变了样,农具添了新,窑院也进行了整修,生活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奶奶一天到晚抿不住嘴地乐,反复絮叨着一句话,大黄真好,也不知是咱家哪一辈子修来的福。
时光荏苒。那一年家家户户的责任田全都种上了生态树,大黄也不得不跟着“退役”。送走大黄的那一天,是一个阴冷的冬日,父亲牵着大黄在前边走,母亲一步不舍地跟在后面流泪。平日往集(会)上一个多小时就到了,这天父亲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竟走了三个多小时。一个壮年说大黄膘芯好,嚷着要出高价买走,父亲一怔,知他回去是给大黄“下锅”的,父亲黑丧着脸,我就是回去白养着,也不让大黄“下锅”。气得那壮年嗷嗷直叫,说父亲“死别子”“榆木头”。一个老头走上来对父亲说,兄弟,俺干活手里缺牛,也会拿它当“命尖尖”,你就给俺吧!父亲看他实在,不会弄假,应允大黄给了他。临别之前,父亲流着泪,手颤抖着,几次才把大黄脖子上的铜铃铛去掉,不停地絮叨,俺得做个念想!俺得做个念想!此刻,大黄也意识到了自己和主人的“生离死别”,拿头使劲蹭父亲的上衣,后又可怜巴巴地瞧着父亲,泪珠子也忍不住往上涌……
不知啥时候起风了,鸣出呜咽呜咽的凄厉声,让人心里似锥扎,刀剜……大黄走得没了影儿,父亲还像木桩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第二天,他头上的白发就平添了许多……
大黄走后,父亲三天都没端饭碗……
那时辰,耕牛就是农民的“命尖尖”,耕牛就是农民的希冀。他为人类作出的特殊贡献,用笔墨是无法描述的。今天,农业现代化的浪涌,正在神州大地上奔涌。可谁也不会忘记,也不应忘记农耕文明时期耕牛立下的功劳。
大黄,俺家的大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