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我所在的农家院密集地炸了几个雷,激起一串火花后,顷刻陷入黑暗,此时,我的筷子正和一只大闸蟹纠结。一片嘘声中,这个火热的、香味浓得化不开的大餐厅里,我被迫掐灭了食欲。
大家热心地帮老板检查线路,举着有手电筒功能的智能手机一次次往上推闸,响亮的扳闸声不绝于耳,灵光一现的光明把我的心提起来又丢进没有边缘的黑暗。
我站在操作间外往里看,火苗势头很猛,厨师无措地在案桌前叉着双手,蓝色幽深的火焰把胖厨师的脸照得很诡异。室外大雨如注,最靠近门口的一对中年男女无视这突如其来境况的恶劣,亲密地依偎着,把周围的空气搅得暧昧十足。
停了电,这顿饭怎么继续下去,竟没有引起我丝毫的隐忧,这种心态完全不同于几个月前的我,之前的我很少能心无旁骛专心地吃上一顿饭。太多的饭局组合带着没有必要的张扬和经不起推敲的期待,稀有这个雨夜的心境。我安然地靠在能避雨的房檐底下,心想,我们信奉的多少铁律最后都变成了不确定,仅是一场大雨搅了我的饭也很正常,但是,我坚决吃下去的决心没有减去一分。
之前那些饭局的繁华,我有些悲观地认为根本就是一场没有实际内容的炒作,我们总说吃饭吃的不是味道,关键是和谁一起。于是策划了一局又一局的美食盛宴,在吃饭中我们收获了虚无的感动,和自以为亘古不变的诺言,我们坚信,这些都将幻化成我们前进的动力。其实,我们首先付出了食不知味的代价,我们像着了魔一样关注谁在左手谁在右手,靠着一种有增无减的情怀珍藏着饭桌上建立起来的惺惺相惜。
很少像今天这样,我的周围都是陌生人。我跟谁都不是一道来的,我是个单纯的食客。
我知道,我的疲惫感和幡然醒悟带着不能回避的武断性和压也压不住的自私。人到中年的能力不能妖魔化,这段时间,现实给了我一些不顺利,而我还没有能力应对这些不顺利带来的瓶颈以及精神上的一些疼痛,当我有求助的必要,我才发现,很少有人成为你的左手和右手。几次避之不过的忧伤瞬间盖过美好的经历后,我的双臂举过了头顶,是的,现实劝降了我的激情。
我在这个风雨欲来的盛夏黄昏独自寻到这里,一进门,看到服务员正从大冰柜里扛出一筐大闸蟹。蟹,有规律地排列着、交叠着,蟹壳泛着铁青的灰白,一团冷气连服务员也包围了起来,随着服务员快速走向操作间的步伐,那冷气划了一道弧线像刮了一阵没有来头的阴风。
我坐在桌边,是圆桌,一个人的圆桌,清清静静只放着一副餐具,筷子在杯面上斜跨了一个看起来很美的角度,这是我生活中少见的诗意的角落和时刻,我仿佛退出了世界之外。而在现实中,我选择了更加彻底退出,我原来认为根本折不断的枝枝蔓蔓,以为要伴随终生的一些关系,不少的人,我有意识地开始淡漠。这些淡漠有客观的自然和主观的刻意,之后我发现我的生活渐趋清澈直白。人到中年,自以为很有深度的不惑,其实都不是感知的终结,它是仅仅在速度上有所提升,而相比生命来讲,更要漫长的无限延伸的一个过程。我们需要面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第一个雷炸开的时候,我要的两只蟹上了桌,肉不多,吃起来有质感,骨感的框架最大限度地吸取了汤料的色香味。我吃得很快,那么多饭局也没能培养出我敏感的味觉,而空腹感则时常伴随着精神饥饿。一个接一个的响雷如同鞭炮般密集,停电的时候,还剩下半只,我的食欲依然在汹涌。
我完全可以在黑暗里吃完这半只蟹,但我固执地等待光明,我提醒厨师,我还有一碗汤没有上来。外面的雨势发出擂鼓般的巨响,逼退了操作间的火苗,厨师放下焦灼,大概已经认定黑暗就是这个夜晚的宿命了。不断有人来问自己的菜能不能在没电的情况下操作,也陆续有人结账走人。那两个暧昧的中年情侣也厌倦了形式单一的耳鬓厮磨,无趣地向外张望。
我们必须成为生活的快手,来不及回头、来不及忧患……一声叹息的成本也很高,因为还有太多的未知等待在前行的路上,凶险的物质和精神现实仿佛成了中年人的专利,他比任何一个年龄段的人都需要解决更多的实际问题。我们不如把那些没有根基的寄托和并没有多少营养的心灵鸡汤放置起来,用最客观的食材把自己喂饱。
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是最忠诚的食客,我执着地等来了光明,所有的灯盏最终全部为我而开,连风雨也没能熬过我的耐心。厨师炫耀着表演性地为我展示了这一天最后一出手艺,我优雅地吃完了半只蟹,喝上了那道汤。大雨倾盆后干净的夏夜,天空呈现出让人心惊的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