襁褓中的我差点被炸死,这是抗战胜利后的翌年父亲说的。之前父母给我起名叫卢长江,取义生在武汉江边。但在1946年春我要进新郑城厢小学上学时,回到本县中学执教的父亲,却郑重给我更名为卢友汉,因此讲述了当年生我时遭受日寇空袭的惊险。
“七七事变”后,日寇快速侵占华北,中原危在旦夕。父亲一方面惶恐任教的新郑中学面临疏散,一方面又面临着妻子身怀老二即将分娩的关键时刻。就在当时疯传敌倭攻占徐州、西掠开封之际,我们只能选择汉口为首迁地。
然而抵达汉口后,形势并不乐观,汉口正处于日寇大轰炸,到处都是烽烟弥漫,防空警报不停地响!情急之下,父亲只好护妻携子渡江南移,到武昌落脚。当全家人在大朝街20号找到一斗室存身后,父亲必须去找工作挣钱养活全家人。父亲奔跑一天,终于被码头俱乐部以月薪20元招聘为宣传员,向社会各界宣讲抗战,助推募捐。不过他有时还要过江,到汉阳去上班,不能照看家眷。就在这困难时刻,一位焦作乡邻、武昌造币厂青年工人吴兆荣,在码头喊了一声“是相如哥吗?”(我父亲小名叫相如)他的突然出现,让父亲眼前一亮。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阵忆昔抹泪后,吴兆荣豪爽答应:“哥,嫂子就交给我吧,不管您在不在,反正我就一个人,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1938年6月18日凌晨,在警报、飞机轰隆与炸弹爆响暂息的片刻中,随着一阵哇哇的哭声,乳名叫长江的婴儿从母腹中降生了。就在我出生三天后的白天,震耳的警报声又拉响了,武昌城一片混乱。此刻,父亲不在家,母亲刚抱起我呼叫大儿子,一眼看见门外冲进来的吴兆荣。老乡抱起小哥,喊了一声,“嫂子别慌,跟我走,咱去防空洞!”不料,刚跑到广场,便传来了敌机轰鸣声。经历太多的吴兆荣仰天一望,大叫:“不好!嫂子,快跑,说不定这儿就是轰炸目标!”他跨步抢上前,从母亲怀里抱起我,又急蹲下来背起小哥,领着我们跑往别处。几分钟后,震耳欲聋的炸弹连连在防空洞附近爆响!
警报解除暮色降临后,父亲才回到武昌。他一路焦急忐忑不安,生怕这场轰炸毁掉全家;进屋看见我们母子平安,不禁失声痛哭,泪流满面。由此他要我长大后一定记住这一天,是焦作的老乡救了我的命,所以才为我改名为卢友汉。
我5岁那年,鬼子冲过黄泛区入侵河南。我们全家已从武汉回到新郑了,父亲眼看县城中学将再被遣散,黄河决口、铁路中断,想回豫北老家已不可能了,为避战乱,只好雇车拉母亲与兄妹逃往深山。在逃亡的路上碰到鬼子,四散逃命后,车上积攒的家当全被鬼子砸烂。为养家糊口,父亲开始私下教书挣饭钱;还被人推荐为报纸写了一篇通讯“营救美国空军驾驶员”。母亲发愁无法生活,父亲说:“我想好了,新郑西乡贾沟窑洞多,不少学生家长拽我去讲课。他们说愿拿学费养活我们。”后来的事我记得更清楚:贾沟村主事人将我们安置下后,20多个辍学孩子扛着行李来入住。大窑洞里放了许多小木桌,窑洞外开灶烧饭有伙夫。父亲讲课既规矩,又自由。他不仅语言风趣,海阔天空,学生爱听,而且讲国文、史地,传授社会常识最拿手。谈历史,他引《三国》道《水浒》,纵论天下大事,给学生们讲了不少名人故事;而他结合时事讲述柳宗元的散文《黔之驴》,说当今日寇就像黔驴那样在吼叫、踢脚,最后终被不露锋芒的猛虎吃掉时,逗得学生们满堂大笑!
抗战胜利后,父亲的心病是危难相救的恩人突然失踪了。他曾回忆说,在我满月后,眼看武汉行将沦陷;无奈一咬牙,招呼吴兆荣,趁平汉路未毁,赶紧打道回转,力争强过黄河回老家。然而大大小小6口人,一路搭车驮行,走走停停,跋涉了一个月,还没赶到黄河岸,就听说黄河铁桥已被炸断。叹气之下只好返回新郑,找老同事安家后,又拜托好友让吴兆荣在城郊当了武术教练。按父亲的心愿,一旦时局稍稳,中学开课,他一定安排吴兆荣当校工,并准备给他找媳妇帮他成家立业。但万没料到,他没干一个月便不见了!父亲找人打听,只说吴兆荣走得急,没留话,恍惚说过有个老乡在荥阳等他。父亲突然醒悟荥阳河岸有渡口,他肯定急着搭船回家探望父母了。又一想,他为人重义气,生怕久留添负担,打招呼担心走不成。人既走,料他到家会来信的。患难之交,哪怕报个平安,告个行踪,让我们也能心定啊!但,他走后杳无音讯。
我受父亲影响大,牙牙学语冷暖呵护的事虽不知道,但自从有了记忆,跟着他奔跑逃难,访友拉话,及至学前听他讲故事,上学以后侃历史,加之跟着学画画,练写字,给我灌输社会知识,所得到的不仅是亲情至爱,更难忘的还教会我长大要善记恩,懂报答。正如此,他每每讲述古代义士贤良,常提起好心叔叔吴兆荣,是他战乱年月来相助,大难临头救全家。如今,此人不知下落,你们兄弟俩一定要记住他;有朝一日得消息,只要还活着,想方设法找到他!
父亲在世时终没能见到他的面,留下深深的遗憾。父亲走后半年,老家友沁大哥来信,告知吴兆荣的女儿偶然间来修武县,打听老家延陵住址。直到这时,我们才得知恩人吴兆荣还健在,他在山西榆次一家制造厂当领班。刚巧这年秋天,我赶上《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续集)摄制组赴山西采景,于是我罄尽囊中工资,托人买来东北人参和古巴糖,找到吴叔家,爷俩终于见面说话。问及当年大轰炸,吴叔苦涩一笑,淡淡地说:“唉,要亡国了,同胞乡亲不相帮,还叫人吗?都过去了,咱不说这,你父母呢?你父母待我像亲兄弟一样好。”我告诉他父亲已去世,母亲在新郑。再问走后无音信时,他解释,我再不走,你父母就要给我娶媳妇了。打仗吃紧,撇下娘亲心不忍呀!其实我写过信,一封地址写错给退了,再一封炮火连天就没寄出去……望着他精瘦矍铄的面孔,我很高兴,吃完饭后,我们爷俩到照相馆合了影,我答应他明年过春节一定再来。然而,就在我准备陪他到我家过年和我母亲欢见时,他女儿来信,告诉我她爹不幸煤气中毒,上月已经入殡了。愕对好人别离,心愿未尽,我潸然泪下,止不住悔恨!
作者简介:华克,原名卢友汉,1938年生,焦作市修武县人。1960年北京电影学院首届导演系毕业。曾在长春电影学院任教,后从事电影导演,参与电影《创业》的剧作和拍摄,执导了《诱捕之后》《蓝鲸紧急出动》《密令截击》《焦作风暴》等多部电影和电视剧,其中电影《山雀儿》获第八届“金鸡奖”最佳剪辑奖、第十届“小百花奖”优秀导演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