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脖子太短,季节的变化令人猝不及防,毫无过渡,倏忽之间气温急转直下。感觉好像大前天还是短衬衫大裤衩儿,今早起来就得裹上厚毛衣了。骑车上街,再不戴上手套就扶不稳车把了。
母亲打电话过来扯闲话,我才恍然:原来立冬已经过了好几天了。母亲问,添棉衣了吗?屋里冷不冷,要不要寄两条厚被子?远在乡下的她,依旧守着节令过日子。尽管她早知道,城市的屋子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大人小孩出入有汽车,身上穿的有羽绒服,脚上蹬的有皮棉靴……早就不需要她自己动手,缝针纳线了。
我倒是担心起母亲来,一个人守着个大院子,冷不冷啊?母亲只是一个劲地说,没事没事,这挺好,院里的萝卜白菜把地都拱裂纹了,大葱韭菜也长疯了,石榴树叶子落光了,还有几个大石榴干在树枝上,都等着你们一家子哩。对了,我给果果缝了两条新被子,都是自己种的棉、弹的花,干净、暖和,没那个啥啊,对没污染。
我说您就别忙活了,累了大半辈子,眼神又不好,腰酸腿疼的,歇歇吧。
母亲说,习惯了。
是啊,多少年了,每到秋后,秋粮收到家中,麦子种进地里之后,便是农闲,其实,乡下的妇女这才算是真正进入了忙季。天气一天冷过一天,一家子老的小的,身上穿的,床上盖的,都要加厚,还要准备过年的新衣……弹棉花、纺线、织布、裁剪、做衣缝被,这是农家妇女必备的功课,有心灵手巧的,还会绣花、做孩子穿的虎头鞋。那些手工的衣物,粗糙、生硬、老气,但有一样,就是耐穿、暖和。那时还没有计划生育,每家都养着一大群孩子,往往一件棉袄,老大穿着小了,给老二穿,再传给老三、老四……我在家中排行第三,总是穿不着新的,接到手的棉袄,往往已生出几个破洞,灰白的棉絮从里面探出头来,龇牙咧嘴的,甚是恐怖。到过年时,母亲拿出早做好的新外罩,往老棉袄上一套,立时焕然一新,就可以欢欢喜喜过个年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可怜的是没娘的孩子,或者娘笨、懒、残疾的孩子。春夏天还好说,随便一条大裤衩儿就可混日,到冬天就艰难了。冬雪雪冬小大寒,节令不等人啊。毫不夸张地说,真是逮着啥就往身上拉啊。村里有个光棍汉,40岁了跟着瞎眼的老娘过活,他娘做不动活了,他到冬天就靠自己武装自己,太难为了这个五大三粗的黑大汉,居然用化肥包装袋改制成一条巨大的棉裤,左腿上赫然印着醒目的黑体字“尿素”,右腿上则是同样震撼的“氢铵”,就这样,走东串西,一穿就是好几年。
后来有了缝纫机,村里又用上了电,大大减轻了妇女们的劳动量。再后来,有了的确良、的卡、腈纶、涤纶等“洋布”,又光展又鲜艳,再再后来,成品衣物数量越来越丰富,种类越来越繁多,要啥有啥,想不到的物件都有人生产出售了,家织的老粗布,手工的老棉鞋宛如古代的侠客,就渐渐退隐了,连同那些纺线织布裁衣做鞋的手艺,也悄无声息地失传了,后来的大闺女小媳妇们,大都不懂也不屑这些七零八碎费力劳神的功课了。
倒是像母亲这样60岁往上的那一辈人,基本还保留着当年的手艺,坚持到现在,固化为习惯,成为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部分。这样的镜头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清晰:苍黄忽闪的煤油灯下,奶奶手摇纺车,嗡嗡嗡地纺线,一边絮絮叨叨地讲着孟姜女送寒衣哭长城、牛郎织女鹊桥会、白娘子水漫金山寺这些老故事,时间仿佛手中线,想抽多长抽多长,无休无止;母亲坐在高大的织布机上,咣当当咣当当,偶尔插一句,或补充或纠正,一起笑几声叹几声。多少个这样的冬夜,昏暗而漫长,却像一双粗糙而暖和的大手,轻轻把我推进梦中。
不知从何时起,家织布、手工鞋、粗布床单又悄然流行起来,居然成了主贵的物件儿。那次回老家,带回两条我妗子亲手织的棉布床单,把孩子他娘喜欢得不行,说是纯净、熨帖、安神,接地气儿,市面上贵得很呢,况且怕也买不到这样实实在在的东西。同时捎回来的还有妗子做的一双虎头鞋,色彩斑斓,古朴神秘,从里到外透着一股神气儿,不瞒您说,我小时可没少穿这个。不过,现在儿子早已穿不上了。
也不可惜,我把它放在柜橱里,像宝贝一样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