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看小说源自于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夜,父亲给母亲讲的故事。该是十来岁的时候。那时,父亲在一个公社的医院上班,家在离医院五六公里远的一个叫果树园子的地方。日子虽说清苦,但很快乐。似乎快乐与生俱来,一粒水果糖就足以让我们兴奋很久。家里一面大土炕,每天晚上,兄妹三人在阔大的炕面上,嬉闹玩耍累了,才在父亲的呵斥声中,很不甘心地躺下。
那天夜里,屋外寒风凛冽,大雪纷飞。睡意蒙眬中,听到父亲在说话,声音很轻,但我还是醒了。父亲在给母亲讲故事,说的是一个叫小梅的女人,在监狱里被严刑逼供;刑讯的手段如何如何残忍;母亲不时在轻呼声中发出感叹……我不敢动,怕惊动了父亲的故事,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屏息静气地听父亲绘声绘色地讲述黑老蔡、牛大水等共产党人如何营救这个叫小梅的女人。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讲完了,我听到母亲浅笑着亲了父亲一口,“以后你要常给我说书讲古!”忘了母亲当时说这话时的语气,这不是我所关心的。只记得过了很久,直到父亲和母亲发出轻轻的鼾声,我依然沉浸在父亲的故事中,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钦敬。这是我第一次听父亲讲故事,也是唯一一次。后来才知道,这也是父亲这辈子读过的唯一一本小说。父亲给我的感觉一直是不苟言笑,很严厉的。我长到和父亲差不多高的时候,站在父亲面前,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局促无措。直到很多年后,偶尔看到《新儿女英雄传》,讲到黑老蔡,讲到牛大水、杨小梅,才恍然知晓父亲在那个寒夜讲给母亲的故事,想起母亲浅笑着亲父亲的那一下,才真正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心境。那个晚上,该是我第一次失眠。再也无法入睡,大睁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屋顶,身下是烧得滚烫的炕面,脑子里是纷乱杂陈的黑老蔡、牛大水、杨小梅的形象。为什么失眠,不知道,但失眠绝不是因为小说人物的英雄行为。
之后,就喜欢上了小说,多少年过去了,依然不改初衷。那时候,能读到的小说很少,若是哪个同学拥有一本诸如《敌后武工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烈火金刚》的小说,他就是王,可以对所有想读小说的人颐指气使、指手画脚。而他本人也往往把这些小说奉为至宝,不轻易示人。我们这些无书者,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在人家身后,极尽谄媚,胸脯拍得很响。若借得两日,便兴奋地拿了书,没白日没黑夜地看;若借不到,只好咽口唾沫,悻悻而去。记得有一次,好不容易借到同学的一本《烈火金刚》,恰逢考试,考什么忘了,只记得脑子里全是肖飞进城去为史根新买药,大战汉奸的故事。就想知道后面如何,忍不住,放下笔,悄悄拿出书,读起来。读就读了,看到高兴处,忘乎所以了,禁不住笑起来。结果,书不但被老师没收,还被揪到讲台上去做考试题。
记得自己拥有的第一部小说是魏巍写的《东方》。新崭崭的四本。六块多钱。买书的钱不知攒了有多久,都是父母给的几分、一毛,慢慢攒起来的。当把这些分分毛毛的纸币、硬币递到售货员手里,接过新崭崭的小说时,心里真是既喜又忧。喜的是终于有了自己的书;忧的是这书该放在哪里?那时候,父亲已经调回到卫生局,我们的家也搬到了县城。全家人终于不住在一个屋子里,我和弟弟终于有了自己相对独立的空间。可我们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想藏匿一些东西,还真是很难。况且,父亲一直对我喜欢读小说嗤之以鼻,认为这是不务正业,是下九流所为。这种思想一直延续到我自己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父亲对我喜好小说依然不以为然,会时常叹息:“你这么下去,会有啥出息啊,唉——真是屋檐之下放风筝,就这么高的天了!”每次听父亲这么说我,心里是很挣扎的,可我无言以对父亲。我没有让父亲以我为豪之处,也没有让儿子引以为荣的资本,哪怕就如父亲在那个深冬的夜里讲过的唯一一个故事,所留给我的钦敬也无。虽然我无数次地给儿子讲过安徒生童话,讲三国、水浒、岳飞、戚继光、孟母三迁、孔融让梨,讲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讲汉赋唐诗宋词元曲,自以为讲得生动活泼、妙趣横生,可我只在儿子的眼里看到童稚和对于故事本身的专注,从没感受过儿子搂着我的脖子说:“爸爸,你好棒!”那天,怀揣着新买的小说,战战兢兢地躲在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窥探着屋子里有无父亲的踪迹,当确定父亲还没有回家时,像做贼一样地溜进家门,把书塞在床下,想想还不放心,又拿出来,塞进毡子下面,整理好床铺,左右看看有无破绽,才心怀不安地喊一声:“妈,我回来了!”好不容易等到天黑,父母都睡了,才拿出书,躲在被子里,用手电光照着,有滋有味地读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再醒来,听到父亲已经起床,看看手电还在被子里发出微弱的光。一连3天,眼看着就要读完整部小说了,却被父亲发现了。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直到父亲一把扯了我的被子,才豁然惊醒。父亲没说话,只是向我伸出手。只好乖乖地把手里的小说递到父亲手里。父亲看了一眼小说的封面,“还有呢?”我大睁着眼,哀怜怜地看着父亲。父亲皱了皱眉头,便不敢再挣扎,乖乖地掀起毡子,父亲把其余三本一起拿到手里。我看到父亲走到火炉前,掀掉了火炉的盖子。我急了,赤脚跳下床,扑到父亲面前,抓住父亲的手,“爸——”父亲没有看我一眼,顺手把书扔进火炉。我看到一股青烟过后,一丛火苗蹿起来,舔舐着四本厚厚的小说。我知道,此时再说什么,都是无力的。我改变不了父亲的意志,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好父亲!那一年,我上小学五年级。好多年后,我问过父亲,他把那些小说投进火炉的时候,有没有一丝犹豫。父亲愣怔一下,恨声道:“我怕你会饿死在那些小说里!”
忘了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写点小东西,却从不敢拿出来给别人看。记得第一次拿到稿费,是8元钱。兴奋得了不得,请几个同学去餐馆吃饭,花了30多元钱,害得自己吃了很久的咸菜、黄瓜条,也没敢向父亲张嘴要钱,因为没有理由,自然也不敢告诉父亲,我的快乐!
从医自是父亲的主张。高中毕业那年,原本考上一家院校,结果,在那家院校上了一周后,因为身体原因,被退了回来。县里的领导看在父亲的面上,给了两个单位让我选择。一是去当年父亲工作过的那家公社医院,一是县里的文化馆。心想这下好了,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看书了。想想满屋子的图书,就有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和向往。可父亲没让我的这种兴奋存续多久,便在他的一声断喝下,乖乖地背起行李卷,去医院上班。我拗不过父亲。父亲是那种恪守“身怀一技,遍行天下”之古训的人。自然,经历了这些年的实践,也确实证实了父亲所恪守之古训的真理所在。
但是,父亲的安分没有遗传给我。
想起父亲“屋檐下放风筝”的断言,忍不住想证明一下。那些年盛行停薪留职,便也跟了一次潮流。当真正面对那些精明的商人时,感觉自己真的是多了三分读多了书的呆气。
再坐在书桌前,重温文字带来那种轻松酣畅,已近不惑。但对文字所怀有的那一分执念,却始终未减。每每看到变成铅字的文稿,心里自有一分欣喜和快乐。这些欣喜和快乐,却没有在我的生活中激起一丝涟漪。儿子已离巢远飞,妻自有自己的事业和快乐。
前些天,去看父亲。父亲老了,仰靠在沙发上。走近父亲,坐在他身边。很想和父亲闲聊一会儿的,父亲却很快地瞟我一眼,便盯着电视,再不置一言。父子俩默然静坐良久,直到我要离开,父亲才又很认真地看看我,“好好工作,别再弄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听见没有?”父亲的声音里透着苍老的威严,但我更多地感觉到的是父亲的关切。这是一分源自于亲情的认同和期待。
恍恍然,很多年过去了,也依然喜欢无事时,坐在电脑前,敲一些唯有自己感兴趣的文字,却再也没有了当年“左牵黄,右擎苍……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气轻狂。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木垒,坐在先前经常去的那个黄土梁顶上,眼望着西天渐渐沉落的夕阳,梁坡下,一片高楼林立,却分明看到一股股炊烟,袅袅升起。这时候,接到一个电话,说我得了什么文学奖,心中狂喜,一声长啸,把自己喊醒了。梦很清晰,以致醒了,还一手拿电话一样抵在耳边,望着模糊的屋顶,身边是透着微明的窗户。恍然间,又想起那个深冬的夜晚,想起母亲浅笑着亲父亲的那一下,心下不禁黯然,裹裹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翻个身,准备再睡,却再也无法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