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记忆犹如海滩上散落的贝壳,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童年的四合院便是那枚最色彩斑斓,光鲜的贝壳。
四合院是曾祖父那辈建成的,北屋是院里上好的正房,房子大,建材也好。北屋的东西墙和后墙体都是土坯垒成的,前门脸则是木雕格子门窗,有两根粗大的柱子支撑着,柱子下面是两个青色圆鼓石。屋内地面上铺了手工的青砖。
我记事时爷爷就已经去世了,北屋里住着奶奶和四叔一家人。
南屋是稍次于北屋的房子,住着伯父、伯母和他们的六个孩子。
东西房是院子里最次、最小的房子,里面只有一丈八尺长,七尺宽。父母和我住在东屋。西屋住的是土改被分了田地的地主王氏一家。我家成分是富农。就这样,地主的房子分给了贫农,富农的房子则分给了地主。分房产分田地是村子里贫协说了算,没人敢不听。
院门开在东南角。院子的四角各空着一小块地方,各家就搭起了简易的小厨房,西南角是厕所和王家、大伯家的鸡窝。我家和四叔家的鸡窝则挤在门楼南边的一个旮旯里。那时候家家都养着几只鸡,并且都熟悉自家母鸡下蛋后的“咯嗒”声,一有鸡叫,自有小孩子欢快地冲到鸡窝前,摸出带着余温的鸡蛋来。鸡蛋都不舍吃,攒下来去合作社里换些糖、盐和其他日用品。不过,小孩子过生日的时候,是有幸能吃到两个煮鸡蛋的,哪个小孩子咽喉肿痛,也会被准许敲开一个鸡蛋生着喝下去,可以败火消肿。
奶奶是四合院里的“领袖”人物,她端庄贤惠,说话不紧不慢,却落地有声。院子里的大事都是她老人家拿主意。奶奶生于1900年,身材瘦小,衣着整洁,自小缠的三寸金莲,总穿着一双尖尖的黑布鞋,白色棉布的袜子,黑布裹腿打得严密、整齐。奶奶不让别人看到她洗脚,我却总好奇她的尖尖小脚到底是什么样子。终于有一次机会,我偷看到了她的三寸小金莲。脚很小,真的不足三寸,脚后跟圆圆的,与我们没有异样,但尖尖的顶端只有大脚趾一角独当,其余的四个脚趾依次窝在脚心里,脚趾的骨头是小时缠足窝断了的,脚趾甲也都严重走形。听长辈们讲,旧时女子缠足是从五六岁就开始的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我很是惊奇,奶奶这一双小脚是如何支撑了她80多年漫长从容而坚强的人生!
看奶奶梳头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奶奶的头发长及披肩,在脑后梳起来用黑棉绳扎在一起,再一圈圈绕起来,然后用黑丝网一扣,便成了一个好看的圆形发鬏。她洗头发用的是晒干、碾碎的皂角粉,洗出的头发乌黑发亮,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奶奶的身体很好,很少见她生过病,感冒了就用开水冲谷子喝下去,发汗解热。
她炕边的柜子里有一个红漆木制小盒子,里面有油纸包着的獾油,治烫伤有奇效,有熟干的真菌孢子,当地叫马圪孢,孢里黑褐色的粉末是止血止痛的良药。木格子门窗上长年都挂着几串红瓜蒌蛋蛋,熬水喝治疗咽喉肿痛。
奶奶勤劳节俭,心灵手巧,善良厚道,虽然不识字,可她识大体,明事理。她一生养育了六个儿女,1981年去世,享年81岁。她勤劳善良的美德影响和激励着后辈诚实做人,踏实做事。
南屋的伯母是院里最精巧的女人,她娇小玲珑,干净利落,会裁剪会缝衣,还会绣花,做饭更是一把好手,粗粮细做,玉米面、高粱面经她的手会翻出许多花样来,孩子们吃得更香。记得她把青菜包在白玉米面里,团成丸子煮着吃,看着堂姐端着一碗白皮绿心的玉米面丸子,很是眼热嘴馋,嚷着让母亲照做,可母亲做出来的远不及伯母做得精致。
大堂姐受到我们家“富农”成分的影响,几次申请加入红卫兵,都没被批准。所以她不能到处串联开会,为此她整日里郁郁寡欢,早早地白了少年头。二堂姐长我两岁,由于吐字不清,我们戏谑她为“咬舌头”,但是她在小伙伴中间最厉害,且擅长吵架,我在心里是很怵她的,好在她从不找我的事还处处护着我。堂妹小我三岁,是伯父家最小的孩子,夏天里她的额头上总长出红红密密的痱子来,有一年痱子红肿发炎,大妈把她摁在怀里为她挤脓包,她杀猪般地大声尖叫,我害怕地站在远处看着。至今堂妹眼角仍留着一处明显的疤痕。
西屋住着王氏老太太及儿子一家。老头是土改时被专政丧命的。虽非本姓一家,住在一个院,倒也友善互助,和睦相处。王老太太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也很清贫,被称作地主婆的老太太,曾因连日吃煮南瓜,脸上又黄又肿,她接受了多年的改造,经常去扫大街,还不时地被拉去陪斗。所以王老太总是低眉顺眼,脸上总是挂着谦恭的笑。听说她总在夜里偷着哭,为此晚年双目失明。看着她慈眉善目的样子,我怎么也不能把她和电影里那些富足、凶悍的地主婆联系在一起。对她,心底生出许多的同情来。
我们小小的四合院里住着四户20口人,甚是热闹,白天总是锅碗瓢盆交响曲夹杂着孩子们的笑声和哭闹声。小院的夜晚很是寂静,只是偶尔会有黄鼠狼来偷鸡,便有了夜半三更鸡的惨叫,瘆人得很,大人们就会很麻利地出来赶鸡贼。若是夜里有猫头鹰难听的怪叫声,也会有大人出来击掌驱赶,因为人们把猫头鹰的叫声视为不祥之声。
四合院里的夏天酷热难耐,各家在门前台阶上铺上凉席,大人、小孩都躺在上面摇着扇子,讲故事,说笑话,热闹非凡。
四合院里的冬天格外寒冷,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屋内的水缸里总是结一层冰。家家都是用土坯立垒的火炕,土坯错落有致地摆放,其间留出一个小小通道来以便于锅灶的烟火通过,再由墙体通到外面,于是各家墙外就有两片瓦扣在一起的烟囱出口,每次做饭,经过的烟火就烘热了炕上的被褥,晚间睡觉时脚底还蹬着一块旧布包着的烧热的石头,所以,童年的冬天也不记得有多么冷。
四合院里最开心的时候是春节,家家户户炸麻花,贴春联,孩子们穿上新衣服在院子里放鞭炮,吃爆米花……
四合院里最值得回味的美食是妈妈做的砂锅。儿时吃砂锅是难得的奢侈。只有在正月里招待亲戚时才有。小饭桌放在炕中央,四小碟凉菜围着一个砂锅。凉菜多是绿豆芽、白菜、自制的豆腐干,还有雪白的莲菜片。各碟菜顶上放一小撮炒肉丝,我们叫作“盘子顶”,因为谁家都没条件上整盘子的肉来,所以只要盘子顶上见到丁点肉丝就足以显得待客厚重了。更诱人的是砂锅。白菜垫底,顺序放入丸子,油炸豆腐,油炸红薯,粉条,白豆腐,灌上肉汤,最上面撒一层海带丝,葱丝,再放上薄薄的几片五花肉。扣上盖子,木炭火烧沸锅子,各色菜不停地在锅里跳动,偶尔有挨着锅膛的肉片被烫得吱吱作响,盖子掀开,香味扑鼻而来,热腾腾的多味菜裹着砂锅的清香,好吃极了。那是我今生吃过的最好的美味!
四合院里最无奈、最尴尬的事就是上厕所。四家合用一个厕所自然有许多的不便。常常在你急不可耐的时候,厕所却被人占着。最遭罪的是在外面疯够了憋着尿跑回来的孩子,提着裤子跺着脚在茅厕墙外转圈子,里面的人总不完事,实在等不及尿裤子也是常有的事情。
四合院里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至今想起来仍然记忆犹新。后来在1973年的时候,家家都批下了新宅基地,各家陆陆续续地拆房搬走了。现在,四合院早已不复存在了,可是四合院里的大家亲情,邻里温暖,融洽相处依然是我人生中一段最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