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得既不像我妈,也不像我爸。我妈低个子,白皮肤,大眼,小嘴,黑头发,传统美女的基因全给了我大姐。大姐是美人坯子,得天独厚,无可挑剔。我爸高个子,小眼睛,黄皮肤,阔嘴,吃饭吧唧嘴,喝酒二两倒,这套毫无优势的基因,二姐也瘸子里挑将军似的随他那么一两样。唯独我既不像我妈,也不像我爸地让人猜测着,等到春节祭祖,祖宗牌位,遗像摆出来时,一眼看出我长得像谁的人眼中的惊喜一闪,瞬间又被强压下去了。
没错,我长得像奶奶,那个连她亲生儿子也不愿多提,想让永久忘记的女人。
我三四岁时,她就没了,理论上我对她毫无印象,然而我却记住了一些细节,并且清晰可感:发黄的绣花白布门帘,刚学会走路的我,她在门帘那边学猫叫吓我。如果刚学会走路,那我应该不到两岁,那时能有记忆于理不合,但我妈证实这个场景是真实的。这是我与她最直接的一次联系,虽然隔着门帘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这是唯一一次与她在同一空间时间共存。
我一天天长着,天性扑朔,然而父亲按着他的心意去补救他没有男丁的缺憾,他一心一意要把我往勇猛男子的方向引导:做粗重力气活,勇争第一,迎难而上,忽略吃穿,发不过耳……似乎我也不负众望地在质朴勤劳、果敢坚强的大道上勇往直前。然而,所有这些刻意的规划与引导不过是命运这风高浪急无涯瀚海上的一次徒劳逆转,落叶上的蝼蚁再怎样奋力逆转,不过是在旋涡里兜转一圈再顺流而下而已。
20岁那年我经历了人生的第一场“浩劫”,至少那时对我来说是浩劫。这件事如同一个契机一般让一些事情呈现出来,或许真相一直如此只等一个契机揭开而已。我呈现了许多明显的变化,首先是身体上的,原本丰满结实的身体在一个月内变得瘦削轻飘,圆的脸也变得棱角分明,眼睛就开始显得狭长,眼球有了存在感。随之改变的是性格,一开始的拘谨、羞怯忽然成为一种无畏、随性。原本诚恳单纯的面孔会随时被突如其来的轻蔑占据,连笑的时候,轻蔑也会爬上嘴角。我开始学会迷恋,而不是喜欢,对一件事物可以刨根问底地挖刨咀嚼,倾尽全力,纵情享乐,这其中尤以能麻醉神经的事物为最:烟、酒、茶、咖啡、书、失踪……等我穿得邋邋遢遢,披着散乱过肩长发回到家时,我吓坏了爸妈。
之后,我从妈妈嘴里断断续续、零零散散地知道一些奶奶的事。她是爷爷的第四个老婆,她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神汉,据说能让石磙打架,能让牙痛、蛇蝎蜇咬不药而愈,后来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她成分不好,又不能积极与父亲划清界限,父亲死后她跟着兄嫂过活,并无人顾及她的前途,被忽略一般。直到她忽然错过结婚年龄,成为大龄女子,才有人给她提亲,让她给长她10岁的爷爷做了第四个老婆。
我爷爷那时在牲口市当行,做的是袖口里叫价的行当,手里成天拿着一条熟皮藤条鞭,好勇斗狠,酗酒打老婆,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流氓。婚后她也像爷爷的前三个老婆一般日日挨打,只是她从未正眼看过他。想必她嫁过来之前对爷爷的事也是有所耳闻,对于命运,人能如何,她来这里时就该是已经把自己杀死了。她容貌并不美丽,或者说并非当时传统意义上的美丽,她的眼眉狭长,高鼻梁,脸庞瘦削,嘴角老是挂着轻蔑,脸上是烟笼雾罩的辽远,身材细瘦高挑带着病态的慵懒。我常听前辈说,人和动物一样,有的是牛马,辛劳做活却吃草料,有的是猫狗,一天到晚躺着却吃鱼肉。奶奶大概就是后者,若是书香门第或是富贵人家也便罢了,她偏偏生在穷困乡野。她一切不合时宜的做派,都成了村妇艳羡编排的材料。她身体瘦弱从不下地做活,早上要打豆腐脑或者羊奶,她患有气管炎,半晌要吃冰糖蒸梨,冬天还要吃不加盐的清炖白公鸡,没有村妇去她那里串门,她与她们也无话,她们若是去了,回头一定要用手比画着她吃饭的盅碗如何小得娇模作样,脚上的鞋面如何绣着无用繁复的花朵。
她抽烟、喝酒、养花、唱戏。抽的烟是旱烟,喝的酒是本地粮食酒,养的花是红白夹竹桃,唱的戏是本地怀梆。她们笑她,骂她,光着脚坐在门口讲她挨打的可笑事。他们说爷爷奶奶夜里都不睡觉,一袋烟一袋烟地熬着,谁熬不住睡着了,对方就被子一蒙,一顿毒打。村里人隔三岔五就能看到她梳着虚笼笼的髻子鼻青脸肿地去打豆腐脑。听这些时我总能想起爷爷手上的那条熟皮藤条鞭,打在牲口身上立时就能起道翎子。
我常想起奶奶的情爱,她对爷爷的视若无睹和轻蔑究竟是对情爱的曾经沧海,还是原本就不屑一顾。她这样的女子于人间,于烟火都是一种不合时宜地存在,或者说原本就不曾存在过。那么,关于她的容貌,关于她的性情在我身上的延续,她是否介怀?
她去世时刚满40岁,已是美人迟暮之年,然而时间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烟火痕迹。据说她走时很平静,没有半点挣扎,对子女也并无留恋。次日她养的一院子夹竹桃全部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