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如同母亲一半是刺绣,一半是麦田。
母亲的刺绣是她曾经锦绣年华的所有浪漫和梦想。绯红晚霞下她一笔一画描绘如花前程,一针一线刺绣似梦光阴,只是霞光越美,夜晚便越黑,黑得再看不清纸笔,再看不到针线。
那些天黑之前带着霞光,带着梦想的刺绣连同那段锦绣年华一起锁进散发着樟脑气息、色泽发黑的朱红木箱里。多年后,等我把这些刺绣一一翻出来的时候,它们已经和岁月一起陈旧泛黄。而那些刺绣在泛黄的布匹上惊现的艳丽,则成为一种疼痛的冲撞和比对,如同要在现今枯槁萎缩的母亲体内复制一个温润美好的母亲,曾经的母亲。
母亲的刺绣未曾从师,仿佛开始长成,学会做梦时自然就会了。14岁时姥爷去世,她便辍学回家,小学都不曾毕业。
我在母亲仅存的一张照片上看到母亲的年少时光,那张照片上母亲梳着黑亮的粗辫,穿着白底碎花衬衣,身型丰满,面容姣好。也曾听父亲讲他初遇母亲的情景,六月的麦田,青绿的麦子摇着轻盈的麦芒,麦田就成了摇曳的海,天空中飞舞的飞絮让世间所有一切都变得轻盈浪漫。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经过的,她身材娇小,皮肤白皙,不像北方姑娘倒像江南女子,她骑一辆擦得光亮的自行车,大辫子甩呀甩,一不留神就坐在了屁股底下……
我一一打开母亲的刺绣铺陈开来,有门帘、纱窗、电视罩、桌布、枕套、手绢、扇面,也有我们儿时的肚兜、衣裙。刺绣的图案更是繁复,有“戏水鸳鸯”“并蒂莲花”“花开富贵”“连年有余”“龙凤呈祥”“燕子春归”“岁寒三友”,也有“五毒”和各式花草动物。纷繁艳丽,叹为观止。
我始终想不明白,小学都不曾读完的母亲是怎样一笔一画描绘出如此繁复精致的图案,又是怎样一针一线绣出如此艳丽纷繁的刺绣。或许是她的灵秀聪敏、无师自通;或许这些刺绣本身就是她无人之时认真做过的每一个梦,如同绚丽斑斓的晚霞在黑夜进入她的梦境。
这时的母亲,圆润美好,十指芊芊。
母亲生我是在农历八月,正是耕种季节。父亲第二天便去耕种了。这样,母亲在生我的第二天便开始下床做饭浆洗,照顾两个姐姐和刚落地的我。
麦子种下了,发芽了,出苗了,就等着越冬吧,这个冬天寒冷漫长。
我不知你是否见过冬天的麦苗,隐忍坚硬,色彩浓重到发黑,仿佛用尽全身力气避免死在寒冷的冬天。母亲在丢掉刺绣走向麦田的那一刻就成了一棵越冬的麦苗。只是,她帮着她的儿女越冬了,自己却再也享不了春光明媚。
母亲是从走进麦田开始变化的。春忙,夏割,秋收,冬藏,样样她都被当作男人使唤。除此之外,她还要在农闲之际卖菜、贩果,甚至搬砖、拉土,回到家她又要做饭浆洗,成为妻子和母亲。而最悲哀的是贫穷、疾病挥之不去,家里除了争吵就是伤害,她绝望了。
绝望的母亲开始变化,最先变化的是眼睛,她的眼睛由暖慢慢变冷,再到无光,灰暗,最后干涸。其次变化的是衣服,她的衣服由一开始亲手裁剪的小心机、别致,慢慢变得简单、随意,甚至邋遢。然后是身材,她原本丰满娇小的身体开始干瘪,黢黑。我记得高中时她去县城卖棉花,卖了以后立刻买了鸡蛋糕给我送去。她当时站在门口,穿着我们姐妹的旧衣服,人瘦得纸片一般,她赤脚穿着自己做的黑色方口布鞋,脚面黑黄,不像肉,倒像一张黄色油纸。最后变的是脾气和脑子,她由原本的温柔浪漫变得坚强,倔强,直至神经质。她开始讨厌任何声响,我们姐妹在家不许听歌、唱歌,如果听了唱了,她便要头痛,骂人,“过得太好吗?”她这样骂。然后她开始丢三落四,出去买的油放在三轮车后面被偷,她就不回家,满大街找。去卖水果因为太便宜,被人哄抢,也再无能力处理。她变得紧张,偏执,不允许我交朋友,不允许我梳洗打扮,怕我会学坏。我有次放学回家看到走在前面的她,忽然就哭了,她走路再不是昂首挺胸的样子,而是佝偻着溜着墙边畏畏缩缩地走着,她向每一个人,甚至一条马路认输了。
认输后的母亲小脑大面积堵塞,她再不记得以往的艰辛苦楚,恩怨情仇,也再不关心我们考上了哪所大学,找到了什么工作。我们回家,她便跟着我们,我们回来,她便跟着父亲,爱吃糖,爱穿漂亮衣服,笑眯眯,胖嘟嘟,如同无忧孩童。我总会痛楚,也会惊觉这是个契机,她成为这样会不会是上天给的一个契机,让我们参与我们从不曾参与过的她的童年。
这是母亲的麦田,她舍弃梦想、性别和一生,用灵魂置换了粮食。
母亲的一生一半刺绣,一半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