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叭叭疯长的高粱,在七月暴雨陡晴的风中,吱啦啦伸着绿亮绿亮的叶剑,直朝着田间小路乱刺。躲躲闪闪的小路,像一条蚯蚓,扭动着身子,在高粱地里蠕动。
她莫名于自己不由自主的联想:怎么会由雨后的高粱叶子想到铁血之剑?怎么又会把雨意还湿的田间小路,想成是受到攻击之后逃奔的蚯蚓?
她已然又惑然地摇摇头。那种根本不像是摇头的摇头里,被她摇出满脸的满足而又嘲讪的微笑。她把怀中的儿子——一个刚过满月的小人儿在胸前又拾掇了拾掇,抱好。
第一次生了孩子的少妇,是不是都像她一样,把小小人儿老是弄不好?她知道离娘家不远了,但在淹没人的高粱地里是看不到的。娘要是看到她拾掇孩子的这个样子,少不了又会说她笨。娘在她月间伺候她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可她能听出娘嘟囔里的骄傲。娘能怎么说呢?只能说她笨。其实,她也真的是笨。
人的意识是人跟着跑都撵不上的东西,当人意识到一件事的时候,并不完全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去想。比如,她此刻把高粱叶子,想成了亮着寒光的钢剑,把田间小路想成了奔逃中蠕动着身子的蚯蚓。再往细处深处说,她就更糊涂了:无数把亮着寒意的钢剑——其实是随风摇动的高粱叶子,毫无来由地疯狂斩杀着一条并没有招它们惹它们的蚯蚓,她为蚯蚓一样蠕动的田间小路,空穴来风地感到不平与愤懑。
她一个19岁的少妇,刚做了一个月母亲的女人,渐渐地觉乎身上弥漫着一种她也说不清的东西。这种她说也说不清的东西,常常使她莫名冲动,纤弱的身子里鼓荡着一种无与伦比的想保护什么的力量。即便是以卵击石,她也会毫不犹豫。
她把抱在怀里的儿子倒了一下手,腾出另一只手去拨拉伸到小路上的高粱叶子。女人无论大小,行为动作中都透出女性的柔美,但是此时,她拨拉高粱叶子的动作,却过大过猛,有的高粱叶子被她弄折了。她看着耷拉着的高粱叶子,很解气,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孩子在她怀里又拱了起来。
这小人儿生下来就精,饥了弹着小胳膊腿儿哭,想尿了虫儿一样只拱。她从家里出来时已经把了孩子两次,这是第三次孩子想撒尿了。
有时她很想让孩子在不声不响里把便溺蹭在自己的衣裤上,很奇怪地觉得那就是一个母亲无比的光荣与骄傲。可她又是格外整洁的少妇,衣裤上沾些纤尘心里也会很不舒服。她曾听说童子尿能做药引儿,也真的偷偷地蘸了点孩子的尿滴尝过。婴儿的尿是清冽的,没有很复杂的骚味,腥是奶汁的那种腥,腥里有股朦朦胧胧的奶香味儿。很亲昵。孩子的就是自己的,自己的就是干净的。这又有什么呢?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既然是自己的肉,也就是她命一样的东西。她蹲在小路旁把孩子撒尿。
停下来把孩子撒尿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把走过来的小路遗失在高粱的碧绿荡漾里。面前曲曲弯弯的小路,在她抱着孩子向前走的时候,是主动向她迎面走过来的,仿佛她不是在走往娘家的路,而是高粱地里的小路在走她一样。可是,当她蹲下来把孩子撒尿的时候,不知不觉中被她走失的小路和向她迎面走来的小路也跟着停了下来。她觉着它们在哪儿藏着眼偷看她,横着的身子都让她看见了,还躲躲藏藏着眼睛?
生了孩子后,她忽然觉着当姑娘和新媳妇时的羞怯心理少多了,过去背着、掖着偷偷只敢想想的一些事儿,不知怎的也敢说了。不过,只是一头扎在一茬小媳妇堆里说说,说了,就咯咯地笑。
突然,一种异样的响声传来,她想到可能是狼!
高粱地里的声响先是窸窸窣窣着阴谋,后来是高粱棵儿们很是凶险地呼啦啦着撞击,一拉溜高粱弯下腰向小路冲来。
直觉提示她一定是狼!
男人这几天没空送她回娘家,说过两天得闲了把她娘俩儿给送过去。她等不及男人抽出空闲送她,急着回娘家见娘。她见娘是个幌子,其实是和几个同茬的闺女约好了见见面,说说话儿。见面说话其实也是她的借口,她最急切的是想让她们看看自己生下的可爱儿子。她多次设想着一茬姐妹们是如何夸奖她的儿子,这个抱抱,那个亲亲的样子,使她想想就陶醉得不行。于是,她随口就对男人说,碰上恶狼也不害怕。她说不害怕也是真的,做了母亲后,她觉得自己的胆子大多了。她好像自己的安危突然少了许多,当然孩子是她想得最多的了。其实她说不害怕也是假的,她把不怕恶狼只是当成遇到什么困难的泛指,都吵吵着狼长狼短的,可谁又真的碰到过恶狼呢?
真的是狼!一阵很腥的苍灰色的风,把她与孩子扑倒了。
这是一只苍灰色的恶狼,腥臊的大嘴巴紧紧卡住孩子嫩藕似的小腿儿,孩子哇哇的哭声里滴答着殷殷的血。
她意识里顿时一片黑暗,瞬息红霞满天地簇拥着一轮升起的太阳。
她太阳升起似的站立起来,恶狼就像太阳旁边的一团乌云。
她一双兰花似的纤手,陡地化为火红的铁钳,凸起的青筋在手背上震耳欲聋地呐喊,周身的气力天地神祗似的凝聚起扭转乾坤的膂力,惊涛裂岸地呼啸着涌向笋一样的指尖。她死死地掰着恶狼的嘴巴不松手,恶狼的前爪定定地抠着她瘦削的肩头不松口,血,洇透了她肩头被撕破的衣裳片儿。在暴雨陡晴的风中,她肩头被撕破的衣裳片儿就像猎猎的火红旗帜……
孩子吊在她与恶狼之间,像一个锐角动荡着的平分线……
恶狼紧卡孩子的嘴巴突然松开了,乌云终究遮不住太阳。
当孩子从松开的恶狼口中掉到地上的时候,恶狼腥臊的嘴巴被她撕成永远合不上的血淋淋的两片。
恶狼腿一弹,死了。她也再也没有醒来。
孩子的哭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引来了路人和村人,人们看到她的时候,她含着满口血染的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