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和我同时为母亲画了一幅速写。那是个朗朗午后,母亲端坐在我们面前,笑意盈盈。
不到半个小时,画好了。儿子画的母亲线条简练,眉眼明朗,单纯善良;没有过多的人物局部刻画和交代,非常干净的线段表达出了生活中真正的母亲。最主要的是,儿子表现出了内在的母亲——一个从未对人动过任何歪心邪念、从未做过伤害他人之事、所有的错都爱揽在自己身上的人——确实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般的我的老母亲,儿子寥寥数笔,便让母亲的精神世界跃然纸面。再看自己画的母亲,皱纹横生,眉目焦虑;我娴熟的笔法令我的母亲局促不安地待在我的画纸上。我表达的母亲心中苦水重重,通过画面向我泼来。在我看来,这幅速写是失败的,也没讨得到母亲欢心,直说我画她显老,儿子画得好。也尽管,我画人物技法没得说,我也还是更喜欢儿子笔下的母亲。
习画者笔下的世界反观的是习者的内心,习画者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通过思索,成为静默的绘画语言与我们交流。我与儿子同时画母亲是头次,我和儿子同时画的母亲有着两种不同的人物风格和气质。可惜我认为,速写以后有的是机会画,看过之后随手丢放一边,没有保存下来,现在只能靠对当时画的感受和印象来回忆那幅画了。那虽只是一张简单的速写,可从那张画上可见儿子心中的母亲是乐观而豁达的,我心中的母亲像个怨妇,总有倒不完的苦水朝人倾诉。
事实上,我的母亲的确烦琐而唠叨,在整个家庭中,她事做的最多,却最招子孙烦。干活多的母亲得不到众人理解和体谅,既不放弃劳动,也不停下叨怨;她看起来比前两年憔悴和消瘦,总是剪短的发丝紧贴脖颈,黑中掺杂着白雪的发丝倔强而顽强地生长。中原的风说来就来,中原的风一刮起来就没完没了,呼啸的风声像一句句哨音,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响在我们耳边。中原乡下的空气中总在无声酝酿着苦烈而醇厚的慈母气息,风一吹,整个大地都轻含一口甜苦的味道了。我时常紧盯风中一个个苍老的母亲走动的身影看,一个个走动的身影中,重叠着我琐碎的妈妈。风一次次吹乱母亲的发,如被儿时我们姐弟四人顽劣的手抓乱。母亲索性日日戴了一顶帽子,风果真对帽子下的母亲的发丝没奈何了。
戴了帽子的母亲便很难让人辨识出她;时间久了又能让人一眼看出那就是她。帽檐下母亲的目光焦灼,投照出内心的不安宁。年近七旬的她依旧在为几个子女,甚至子女的子女劳心。劳心督促她必须通过言语将内心的焦虑释放。我们并不怎么认真听她说。大家都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嫌母亲管得多,管得宽。尤其是我,读书多年,并没有以宽博和温暖容纳母亲的唠叨,我依旧如速写母亲的那张画表达的心境一样——作为习画者,我笔下的世界反观的是我的内心,我眼中所看到,如实的通过绘画语言汇报。
我这是多么浅的汇报,多么急的表达。我没能像儿子那样理解到骨子里的母亲,灵魂中的母亲。我只是在画表面;画众多凡妇中的一个。我知道在我以后的生命中,我得有多么长久的凝望,多么深厚的理解,才能真正速写出一个母亲的片断,一个母亲不同寻常的人生。
真正的表达是居住在我们的灵魂中,我希望拥有它,那才是我对母亲真正的速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