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母亲节。我想起远在乡下的年近古稀的亲娘。娘不识字,当然也不懂城里时兴的母亲节。“娘”。每当写下这个字眼,我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复杂的情绪,那滋味有辛酸也有甜蜜。
娘,普普通通,如豫东平原上执拗生长的一株庄稼,默默无闻却经营着香甜与温暖。记得我五六岁时,村里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婆婆,又老又脏,招来不少人的嫌弃与白眼。我也跟着一群不懂事的毛孩子,围着她起哄,朝她吐唾沫、扔土块。娘正好路过,连忙赶走这群小孩子,把老婆婆领回了家,帮她洗澡擦身梳头,还烙了油馍款待她。我当时很是不解,这白面葱花的油馍只有逢年过节和麦收时才能吃得上啊。我问娘这是为啥,娘说,你还小,长大了你就明白了。老婆婆在我家住了好几天,脸色红润了许多,身上干净了许多,精气神也回来了。忽然有一天,她的家人从十几里外的村子一路寻来,要把她领回去。临走时,老人拉着娘的手紧紧不放,她哭天抹泪地说:“这是俺的亲闺女啊,俺不走,这就是俺闺女家!”娘的眼睛里,也是泪汪汪的。
娘3岁时,我姥姥就去世了。我姥爷拉扯着年幼的我娘和更小的我舅,在贫穷岁月里艰难挣扎。她也非常想念她早逝的亲娘啊,所以对老人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
刚分责任田时,娘整天喜滋滋地忙来忙去闲不住。那一年,花生大丰收,刨出来的花生,白天连棵晾在地里,一粒粒像小元宝似的。父亲是村里的会计,整天忙于公家的事情,很少有时间照顾一家老小,只凭娘一个人操持家务农活。忙了一个白天,到晚上也不能歇口气儿,收秋也是与天抢粮,也得尽快收拾完耕地,以免误了下一季的庄稼。娘就在花生地里搭个窝棚,借着月光摘花生。我们姐弟四个跟在娘身后,凑热闹帮忙。那时,娘总是飞快地做好饭,招呼我们姐弟四个先吃,自己抓上两个馍,一边吃,一边急慌慌往地里赶。她前脚走,我们后脚跟。娘吵我们快回家,吃饭喝汤,写完作业再去地里干活。可是我们谁都不愿意回去,围着她帮忙摘花生。这时,邻居的窝棚也搭起来了,也是一家人在地里忙活。时不时地笑啊闹的,大家都不觉得干活的脏和累,反而非常开心。夜凉了,娘用花生秧子点起一堆火,我们一起烧花生、玉米和红薯吃,焦香的味道在田野里弥漫,也在舌尖上欢腾,可真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1995年,我幸运地考上了省城一座知名的大学。报到的前一天,娘一狠心,把养了3年正下蛋的那只最肥的老母鸡杀了,炖了一小盆肉为我送行。她只是微笑着,看着我吃,自己却不动筷子。我劝她吃一点,她还只是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快要被融化了,眼窝酸酸的,却又不敢不吃,不吃,娘会伤心啊!娘说:“吃吧,多吃点儿,三儿以后就是公家的人啦,在郑州再想吃家里的饭就难喽,恁远的路没法给你送……”从那时起,娘的絮絮叨叨,我再也不觉厌烦,反而觉得,那才是美丽的诗歌。
大学毕业后我参了军,在部队一待就是6年,每年的春节都是在军营里度过。这6个春节,害得娘每次都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多亏有了手机,我一次次安慰娘:“明年春节,一定回家!”娘反而安慰起我来:“实在不能回,就在部队上好好干吧,要对得起那身军装。娘就怕,你吃不上我包的饺子……”在娘的哽咽声里,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结婚时,爹娘特意来为我们操办婚事。娘晕车,当年的大巴车太拥挤,公路也差,车上很颠簸气味又难闻。爹告诉我,娘头疼了一路,也吐了一路,这300多公里的路程,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热热闹闹办完婚礼,我们想请二老留下来,先放下家里的农活,感受一下城里的日子,顺便逛逛焦作的知名景点,可是没两天,娘就执意摇头:“不中,我得回家,闻不惯城里的汽油味,大街上吵吵闹闹,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娘回了,我很长时间心里都没着没落的,那布置得温馨别致的新房,似乎是摆在橱窗里的商品;我的家,依旧还在豫东平原上那个灰蒙蒙的小村里。
我们的孩子将要出生时,爹娘又风尘仆仆地赶来了。等我手忙脚乱地忙完了一切,把那娘儿俩接出产房时,娘喜笑颜开得像个孩子。“咦,这一回咋没晕车啊?”我惊奇地问。“你个臭小子,我光慌着抱孙子哩,哪还顾得上晕车!”
如今,我们姐弟四个都有了各自的小家庭。孩子们也渐渐长大,一个个都懂事了,有的上了高中、大学,有的在读博士,最小的也上了小学。孩子们都有共同的品格,就是知道心疼长辈,独立自强追求上进。这也许是爹娘树立的良好家风,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吧。四个小家庭天各一方,成了娘割舍不断的牵挂。遗憾的是,爹去世5年了,我们都想把娘接过来一起住,可是,她依旧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执着地守在老家的大院子里,种粮种菜,把院子侍弄得像个果园和菜园,收获的果实和蔬菜,源源不断地给予我们丰厚的滋养。每当我们劝她别干活了,要带她走时,她就很固执地说:“我自己能动弹,孩子们都长大了,我就不给你们添乱了。老家的亲戚邻居都熟悉啊,还能说说话,这不挺好的吗?再说,我不守着,你们回来到哪落脚呢?”
有娘,就有家。这令人爱也令人恨的老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