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朋友问我:若你与屈原生活在同一时代,你愿意嫁给他吗?这个问题非常犀利,我沉吟良久,没有给出答案。
遥想那个喜戴如云高冠,常佩陆离长剑,“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的美男子,在当年也应是个“行走的荷尔蒙”吧?《史记·屈原传》云:“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出入庙堂的屈原定然丰神俊朗,他是能臣干吏,是权力中心最耀眼的星,“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涉江》)”这样惊才绝艳又至情至性的男子怎不让人爱慕?但又望之如日,无法接近。
这颗星很快黯淡了光芒。“争宠而心害其能”的人在楚怀王面前屡进谗言,“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这个谗言正中靶心,屈原的光芒实在太过耀眼了,以至于连楚怀王也感到了威胁,耳朵根儿软且又不自信的怀王“怒而疏屈平”。等楚怀王死后,继任的顷襄王将他流放。
屈原由治国良臣变身为行吟诗人,他作《离骚》,作《怀沙》,作《哀郢》,作《橘颂》,作《天问》,诗人抱石沉江,诗作则千古流芳。这是屈原的幸或不幸?
行吟江畔的诗人形容憔悴,落魄孤零,却依然执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屈原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认准某一个信念时便是“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涉江》中他以接舆、桑扈、伍子胥、比干等为例,说“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忠者被陷的凄惨结局似乎早已经注定,凤凰一天天飞远,麻雀成群结队占据了圣坛。这样的局面屈原无能为力,只能哀叹“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佗傺,忽乎吾将行兮!”
《渔父》中的渔父看见昔日的三闾大夫形容枯槁,心疼地问他:你如何落到这样悲惨的境地了?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这位渔父显然是一位庄子那样的世外高人,他有心点拨已陷入人生迷境中的屈子,对他说:“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酺其糟而啜其醴?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他说一个真正的圣人是可以跳出自身的境遇之外来审视这个世界的,所谓清与浊,醉与醒,并不一定是水火不相容。你是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何必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一身才华也无处施展,简直就是自我浪费啊。
屈原的回答也非常有意思,他当然不愿意这种以自污的方式来获得他人的认同。“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屈原的回答果断决绝,岂能明知不对还去做呢?
两人的世界观差别如此之大,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在渔父的眼里,屈子迂且愚,冥顽不化,所谓夏虫不可语冰,说了也白说,不如不说。
屈原懂感情吗?《少司命》中云:“满堂兮美人,独与余兮目成。”他当然非常懂感情,满堂美人,独有心仪之人的目光投射过来,与我的目光交织,那一瞬心许目成,仅一双眼睛就能互诉衷情,何等缠绵。
但他又是如此绝情。他在江畔彳亍徘徊,在自己的郁结忧思中爬不出来,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如果遇到此时的屈原,会想要嫁给他吗?即便嫁给了他,估计也会和那位渔夫一样规劝他,不要过于迂腐倔强,要随时从俗吧?
人与人之间最痛苦的事情往往是心与心之间的隔绝,即便近在咫尺,也往往心有天涯之远。屈原的痛苦难以得到理解,但是他最璀璨之处也在于他的执着与忠诚,在他诗作中耀亮了千年的正是这样的诗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如同闪电,如同光,刺进人的心扉,刺进我们庸滞的凡俗生存。那是一种神性的光芒。俗人无需理解,只需敬仰。无需认同,只需铭记。
所以屈原这样的诗人,不是你想不想嫁的问题。而是自己配不配得上的问题。当他出入殿堂,宴接诸侯的时候,你有没有相近的风度言谈与他同进同出?当他行吟泽畔,满怀离忧的时候,你是否有足够的才华读懂他字字泣血的诗句?如果不能,那么谈论嫁不嫁的问题真的太肤浅太任性了。
因为一段真正的爱情必然是能同富贵共患难,能做他物质上的依靠灵魂的伴侣,否则便如同镜花水月,经不起推敲琢磨,经不起风霜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