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享受和习惯的是来自父亲的声音。
他听收音机的声音。他叮叮当当的锅碗声。他的咳嗽声。他拖拉拖拉的脚步声。他骑三轮车的声音。每天早晨捅炉子的声音……
其实,起初我是有些烦躁的。单是父亲的收音机,让我每天不得不早早地醒来,他喜欢听早间新闻,听戏,听相声,尤其雷打不动地听天气预报。那声音总是早早地穿过我的窗口,在我认为声音已经开得很大时,他还在加大音量。父亲老了,耳朵已经背了,不像我们听觉那样灵敏。我想起父亲用坏过的收音机,最先坏的常常是那个调音键,父亲的手每天在音键上摁着,放大,放大到能够完全听清的程度,他需要真正听清他想听到的内容,主要是每天播放的新闻和天气预报。父亲说,戏无所谓,他听过的大都是放了又放的戏,即使听不清唱词也能猜出来,连接上唱词的意思。父亲常常去找修理无线电的人给他修收音键,那种键太小,修理的人不想修,这种东西挣不来钱,况且父亲这样的年龄他又不好意思为修一个键要钱,修过几次后再看见父亲过来就婉言谢绝。父亲只好再换一台收音机,不买贵的,买贵的心疼。
父亲有时会忘了关收音机,就躺在床上睡着了。我起初喊醒过父亲,让父亲关掉,父亲癔症着醒过来,关掉收音机却又好长时间睡不着了。再有这种情况我们只好任收音机响着,或许一个老人是可以用收音机催眠的,老比小,一个老人有时就像一个孩子。
这种声音从最开始的烦躁,慢慢地习惯,它不再成为我早上的噪音,成了一种欣赏,一种等待。有一天早上,妻子推醒我说,你不觉得不对劲?我说,什么?她说,收音机。我赶忙起身,支棱着耳朵聆听,可是没有一点声音。我打开门,拍父亲的窗户,父亲在里边咳嗽了几声,我听见了父亲严重的鼻音,知道父亲感冒了。父亲说,他昏沉沉得睡过了头。父亲打开门,我给他量了体温,找医生拿了药,父亲的感冒慢慢好了,收音机的声音又恢复了。一个周末的早晨我又感到了不对劲,这一次是收音机坏了,父亲晚上睡觉时不小心将收音机摔在了地上。我拿着收音机,去求村里的师傅修,将摔断的线头接好,收音机又哇哇啦啦地响起来。
我没有数过父亲听坏了多少个收音机,我已经是享受着收音机的声音了。
感知父亲的还有父亲的呓语,父亲在深夜的梦话,父亲在院子里拖拉的脚步声,他站在门口喊一只鸡,喊一只狗,撵一头猪的声音……
我在异地,对父亲的声音是思念的:他忽然的咳嗽声,他生火的声音,他倒水的声音,他走路的声音,尤其是他喊住我,告诉我有雨,让我拿伞,告诉我降温,要我多带一件衣裳。还有,他推三轮车,骑三轮车上街买菜的声音。他年纪越大后,三轮车成了他代步的工具……
那天我给父亲打电话,和父亲聊天,我在电话里听见了收音机响着。其实,他不知道,我这是想念他,想听到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