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十七年，农历正月某晚。

  藏青色的夜浓得用力一握，似乎就可以滴出水来。马蹄声声，由远而近，踏在凛冽的青石板上，回响在春寒料峭的巷子中，将夜撕出一道白色的口子。

  宣旨的差官高声朗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河南怀庆府曹谨即日起赴台湾任凤山县知县……

  你匍匐于地，毕恭毕敬接下圣旨，叩首谢主隆恩。烛光摇曳中，你两鬓斑白的头发闪烁着岁月雕刻后留下的银光。

  送走宣旨的差官，你凝神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字“位卑未敢忘忧国”，良久……直到月亮爬上窗户，擦亮你沧桑的脸；直到她漫步走来，体贴地为你披上御寒的棉袍。

  夫人……你低声轻叹。

  去吧，我为你准备行囊去。她委婉浅笑，往内室走。

  多年的夫妻情早已熬成一锅浓香的信任和支持，但转过身，她的泪还是决了堤。因为有一种痛，叫思念和不舍。

  你轻装简从，仅带一名随从，乘风破浪，横渡海峡来到台湾。

  此时的凤山，时逢大旱，颗粒无收，盗贼蜂拥，百姓民不聊生……望着干渴的土地、饥饿的民众，你的眉头堆起了“川”字大山。

  要想了解鱼的世界就必须融入水里。一顶斗笠，一双芒鞋，一袭布衫……就是你这位新上任的知县老爷的所有行头。你行走于街头巷尾，隐没于凤山百姓之中，体民情、察民意，晚上回去再将白天收集来的一一详记。

  通过细察和分析得来的数据，你断定“民众为盗，大都迫于饥寒”后，决定开凿水渠，引下淡水溪灌溉万亩良田，以解民忧，以慰民生。

  兴修水利一直是凤山有识之士的心愿，朝廷也曾拨下十万雪花银用于此。可惜那些银子却不知所踪，留存下来的只有一座糊弄百姓的龙王庙。

  无奈之下，你只好准备做一锅无米之炊。你勘察地形，查找水源，制订兴利方案，并动员富绅出钱，乡民出工，度地鸠工，开引淡水溪入凤山。

  世界上最大的灾祸不是洪水猛兽，而是一种叫作“人”的直立行走的动物。水渠正如火如荼建设时，一座阻挠的大山已悄然筑成。他是你的前任，如今已高升为你的上司。朝廷拨下来用于兴修水利的十万两银子正是被他挪作他用……他是个作假的人，却下了诚实的功夫。他是一只披着道德羽毛的孔雀，他的脸上戴着“良心代言人和道德楷模”的面具，时间久了，面具已经长成了他的面皮，怕你兴修水利会揭下他精心伪造的面具，便放出“权力”这头猛兽去撕咬你。

  赈灾的粮食很快捉襟见肘，他却拿“路途遥远，山洪暴发阻断交通”堵你和芸芸众生的口。

  在饥肠辘辘的年代，肠胃便自动升级替代大脑指挥着人的言行举止。修筑水渠的工匠纷纷离去。工地上一片零乱，乌鸦哀鸣盘旋……一时间谣言四起，甚至有人蛊惑百姓劫取交由凤山县保管的军粮库充饥，幸好被你及时劝阻。

  你明白饥饿是一头可以吞噬一切的猛兽，但对于那座军粮库，你只有保管的权力，支配权却在他的手中。无奈之下，你来见他，可他给你吃的是闭门羹。

  你不相信同为孔子门生的他会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于是，你不顾恶吏阻挠，为说服他开仓赈粮，在他的府门前长跪不起……可他的心肠已是青钢淬了毒，他的良知已被贪腐杀得片甲不留。他稳坐于那扇冰冷的大门后，任由你长跪于夜色里，任由你昏倒在瓢泼大雨中……

  晨曦中，她来了，带着中原温暖的尘土，将你轻轻揽入怀中，轻声呼唤着——怀朴，怀朴……

  你醒来后，看到她干燥而温暖的笑容，恍如隔世，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她带着恩师的嘱托而来，可未等她开口，你便说出了恩师托她带来的那一字箴言是谨慎的“谨”。恩师知你性格过于刚直，怕你因此而开罪于人，进而自毁前程，便让她叮嘱你一定要谨慎行事，说只要你在任期间不出差错，届满后可推荐你高升。

  一边是情深义重的恩师和温良谦恭的夫人，一边是凤山几万百姓饥饿的肚子和渴盼的眼神……他们是两块磨盘，将你夹在中间挤压推磨，你虽痛入心扉却无法呐喊，因为辜负了哪一边，你都无法安心。

  此时手下差人来报，说饥民正拥向军粮库意图动手抢粮……百姓那边的筹码突然加重，油然而生的彻骨疼痛瞬间将你车裂。为官多年，你当然明白哄抢军粮会受到多么残酷的惩罚！

  你站在波涛汹涌的大海边回望中原的黄天厚土，太阳从海平面上爬了起来，烫得你泪流满面。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你身边，默然递过一方手帕。

  夫人……你低声呼唤，深情且无奈。

  怀朴，你在看什么……她柔声地问。虽不明白你在看什么，但她明白你已经作出一个事关生死的大决断。

  夫人，我的眼睛穿过了海峡，跨过了长江，越过了黄河……我看到怀庆府咱家书房墙上挂的那幅字——“位卑未敢忘忧国”！

  你决定了？她的声音如狂风中的枯叶，单薄且哽咽。知夫莫若妻，她已然明白你要干什么了。

  我决定了！你掷地有声。

  你救了饥民，舍掉的却是自己啊！她的眼中起了薄雾。

  我想把“位卑未敢忘忧国”改成“位卑未敢忘忧民”。舍我一人，换来凤山几万百姓的命，值啊！

  怀朴！她的泪终究还是山洪般暴发了。她紧紧攥住你的手，怕一松手，你就化成一粒粒粮食，飞进凤山百姓饥饿的口中，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夫人，田有水、人有粮才可以百业兴盛，国泰民安啊！

  既然你决心已下，就请修书一封，将凤山的困境一一言明，我快马加鞭进京拜见恩师，烦请他老人家向圣上禀报……这一切是过是功，总得由圣上定夺。

  夫人……你的声音哽咽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动情处。

  水路陆路的连日奔波，对于青壮男子都困难重重，何况她一介柔弱女子？但在她坚定的眼神中，你还是写下了书信。

  她轻轻为你穿上亲手做的布鞋，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尔后接过那封信转身便走，如一朵飘落在风中的花朵，灿烂而凄惶。

  夫人！你双膝跪地，向她叩首谢恩。你知道她在绝境中力争峰回路转，是为你这七尺男儿的性命和前程奔突，她当得起你这一跪一叩首。

  随后，你带着随从匆匆赶到军粮库，斥退了欲哄抢军粮的百姓，下令开仓赈粮——你要拿自己的性命换几万凤山百姓的性命。

  百姓的饥肠辘辘得到缓解，修渠工程得以顺利开展……可你的内心是忐忑的，一座焦灼的火炉将你炙烤得寝食难安。你不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而担忧，是因她的安全和健康忧虑。你的心已经插上了翅膀，飞越滔天骇浪，搜寻和追踪她的身影。

  终于，她回来了，像一只被打湿翅膀的疲惫鸟儿。你心疼地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随之，宣旨的铁骑声再次响起，在深寂的青石小巷内显得格外弹跳有力。皇帝下旨，称你开军仓赈粮出于无奈，其情可悯，但私动军粮之风不可长。因此，你虽然修渠赈灾有功，但还是被免了职。甚幸的是，天网恢恢，私吞兴修水利银两的恶吏被拿下问罪。

  此举足以告慰凤山百姓。你再次匍匐于地谢主隆恩后，老泪纵横。

  时间的针脚均匀地缝进着，水渠终于竣工了。锣鼓喧天，彩旗飘扬，在凤山百姓渴盼的眼神中，你和她并肩站在一起，齐心拉闸放水。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时，你知道该走了。你轻轻挽起她的手，朝凤山的百姓深深鞠了一躬，尔后踟蹰而行。

  曹公请留下，曹公请留下！凤山百姓深情地呼唤着，真诚地劝阻着……你感动得热泪盈眶，但还是毅然决然地挽着她远去了。你的身后留下了被凤山百姓亲切称作“曹公圳”的水渠，滋养着凤山的万亩良田和数万民众。

  夫人，你可曾后悔？你满怀愧疚地问。这些年她一路风雨兼程追随着你，如今你却落得被罢免的下场，你不由心生戚戚，惭愧如杂草般丛生。

  怀朴，若有来生，你仍做我的夫君可好？她不再年轻的脸上满是羞怯。这是她对你最好的回答。

  夫人……你感动不已，却又有些疑惑惶恐。你不明白一个家世背景、才情相貌样样俱佳的大家闺秀为何偏偏钟情于你？

  一个时常能将“位卑未敢忘忧国”挂在心上的男人，才是真丈夫，才是我生生世世愿意追随的人。她深情地笑着为你解惑。

  此时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你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用最深情和最热烈的凝视作为下辈子的聘礼。

  夕阳西下，山林静谧，飞鸟交颈相拥。你和她牵手的镜头渐行渐远……

  作者简介：暗香，本名尚成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某影视公司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