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在微信朋友圈,见武陟籍青海作家牛学军发嘉应观、沁河的图片,于是问,“回老家了?”
他回:“对。”我说:“真好。”他回:“永远的根,没法选择。”我说:“对,如孩子无法选择父母一样。”
26年前,父亲抱着侄子,送我到村口。初升太阳的光,被大杨树切成斜斜的一格一格。“你要当兵走了,对你说几句话,将来混好了,当再大的官,记住这个村子是你的家。将来混掉了,成了‘要饭吃’,天不收地不留,小村子还是你的家。你走吧……”说完,父亲用侄子的身子挡一下脸,他怕我看见他的泪。我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停,大步走去……
26年来,回乡的第一件事是上坟,最后一件事也是上坟,已成定律。郑州有许多朋友、战友,从不敢在郑州吃饭才回,更不敢玩几天再回。老人们都不在了,没人说我什么。可回家就得先上坟,说声“儿回来了”,再去外面“跳锅”,貌似才合法。有一次部队有事,慌张间忘了上坟。到郑州了,我说拐回去!送我的朋友说,咋了?我说忘了上坟。他说下次一样的。我说不一样。
《孟子》中说:“惟送死可以当大事。”一般“当大事”指办丧事,可我觉得孟子在说活人对死者的态度。
26年,天在变,地在变,人在变,家乡在变。1996年,我回乡时带个手机,稀罕透了。如今人人都有手机了。
网络时代的饭桌上,每个人都几分钟看一眼手机,刷新微博看好友干些什么。人们一边发送表现“很牛”的文字,心里却羡慕着别人;一边批评社会中的冷漠,一边对社会、对别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一边对年老者无所依靠、独生子女孤独成长激烈批评,一边却对父母、孩子,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人类情感从没有如此复杂、如此对立、如此分裂过。
网络时代不仅强烈干预、改变人们的生活,也冲击着数千年文化。在乡村,“喝过墨水的人”,一直很“小众”。但传统文化依然深入人心,为什么?凭什么?一个是戏剧,一个是说书,在识字极不普及的几千年间,传播文化。
在我们的家乡,从不缺乏目不识丁的“文化人”,厕所门口“男女”或不认得,却能知三皇五帝,历朝历代,将相王侯,功过得失,毫厘不爽。甚至连“苏秦相六国”这“名词动用”,都用得娴熟高妙;连“三月漫飞桃花雪”这意象博大、纯美的语言,能气煞诗人、作家。
曾经我们的乡土,多的是“锣鼓一响屁股沉”的戏迷,“胡琴一响心‘蛄蛹’”的戏痴。小时候,村子里有个叫魏连贵的老人,不认识几个字,靠一遍一遍看,能背下来上百出戏,真是奇才!
曾经,在乡间“饭场”,各端各饭,散坐街上,一街两行,神态各异,一边吃饭,一边“扯三国道水浒”。在乡土,做着天下“最文化”的事。
如今网迷们,或许说乡下老头、老太太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可乡下老头、老太太能说出:“三国戏,有仁义;列国戏,不仁义!”知道《鱼腹剑》是门客出谋,太湖养凶,为兄设局,杀兄夺嫡,让人轻视。能告诉你魏武帝是追封的,戏剧中曹操的脸谱是“白脸贼”额上画“红灯焰”,这是他心虽不臣,却一生称臣,“白脸”画“灯焰”,肯定他“这点义”。矫情点说,“饭场”是个文化再传播、认识再升华的过程。
曾经的老家,有很多说书人,个个其貌不扬,又人人满腹经纶。晚饭后,聚集在学校或大队部,说书人猛然把惊堂木拍下,有板有眼地说:“说书不说书,上场先说毛主席语录!”操琴的瞎子(一般是瞎子)吱吱咕咕,拉一阵弦子。说书人接上:“(说)这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男孩不哭了,女孩不闹了,鸡也不飞了,狗也不叫了……我们开书了……”
或坠子,或道情,或大鼓,或琴书,或《包公案》,或《刘公案》,或《铁道游击队》,或《平原游击队》,大书一开,十天半月,甚至一两个月,甚至更长。
20世纪70年代末,有电视了。再后来,青壮年外出打工了,村“空心”了,戏没人看,书没人听,乡村最文化、最优雅的部分,烟消云散了,让人隐痛……
20世纪70年代出生者,可能是最后一代见证、见识过完整乡土文化的。“80后”“90后”,乡土文化急剧消失,他们迅速进入网络时代。
近些年,我回乡少些,主要是觉得家“冷”。
一方面,父母老人在,进家就有温度,他们不在了,家是“冷”的。老人用体温焐热的家,不一样的感受。一方面,回老家要面对许多杂事,自己能力有限,帮不完的忙啊!帮人凭良心、尽心力,别指望落好。佛家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就是这意思吧?
前几天,郑州某军队医院汪主任,求我办个事。约在10年前,村里两个孩子的工作,我出面让人家帮了忙。当年帮人欠下的情还没还清,你帮过的人有的可能……毕竟世上最不能直视的是太阳和人心,太阳光太刺眼,人心中支棱着的欲望太扎眼。许多冷暖自知的事,恐怕只能用《阴符经》中“恩生于害,害生于恩”来解释,也只能用“天生天杀,道之理也”来安慰自己了。
纵如此,我依然认为乡土的温情,是一代一代人,带着温暖记忆和历史感继承下来的。2015年,央视中文国际频道大型纪录片《记住乡愁》播出,我在节目互动中写下:“入伍25年,父母奶奶已去世,父亲化作坟头一株大柳树,以树的形象,伫立在田野,像当年他张望远方的我,回来没有?还是会思念老家,回去干什么?想想也就是”三老“:住住老宅,上上老坟,见见老人——村里,那些看着我长大的老人们!”这段话,随节目在屏幕下滚动,有朋友打电话说,我才知道。
也偶然会春节回去。小村子保留着春节磕头的习俗,一家一家挨门进,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是亲戚、本家还是外姓人,对劲不对劲都去磕头,这是一种礼节,也是和谐典范。
那年春节,我去给“八老奶”磕头,八老奶90多岁了,耳背了、眼也看不见了。我拉着她的手,故意不说名字,可几句话下来,她竟能听出来是“留旺(父亲的名字)家老二、是小炮(我的乳名)”刹那间,她的眼圈红了,像是要哭,我眼圈也湿了。我以为,她是觉得老了,觉得我给她磕头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才感伤呢。可八老奶开口喃喃地说:“你妈……她,满八周年了……”说到这儿,她停下来,眼泪滚出眼眶……
我这才明白,八老奶一直记着我妈去世的时间呢,我说:“八老奶,别哭了,她后来病重、太受罪,走了就不受了……”
八老奶很吃力、很勉强地笑笑,眼角闪烁着泪花,用手绢擦了泪:“有(生)你时,我提前一天就知道……”八老奶真笑了,一脸皱纹在动,她摸索着把我的手拉得更紧,生怕我丢了似的,说,“五月十八黄昏(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村北‘大块地’有一匹红滴滴的小马驹,从麦地飞跑进村,进你家了……我一下子惊醒了,推醒你八老爷说,‘留旺’家添人了。生了个‘小(儿子)’。你八老爷说,你别说胡话了,你在家睡觉能知道她生了个‘小’?”
她说,第二天她看见我家门口撒了白灰(一种习俗),就拎了19个鸡蛋(女孩双、男孩单)去了我家,一进院就听见我在啼哭。八老奶说到这儿,我已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了……
想想,我的生命意象和性格真像一匹野马,真像一匹战马,无法驯服的战马……
这就是乡下、乡村、乡土,最最温情的部分……
作者简介:魏远峰,焦作市武陟县杨延井村人,1990年入伍,历任班、排、连长等。军旅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二级,专业技术七级。广东省青联常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哀和平年代未血洒疆场,叹升平岁月只遥思狼烟!发表长篇小说《雪落长河》《兵者》等五部,中短篇小说《拂晓》及军事论文等计百余篇。获全军中短篇小说一等奖等。作品计3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