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傍晚。她独守闺中，在逼仄的卧室里坐立不安，心惶惶的，像在等一个久未见面的故人。

  她的心中装有一面小鼓，急急地擂着，潮红的脸，有细密的汗润湿了皮肤。那张盛妆的脸因为过于激动走了形。她这样子许多天了，连她自己都不甚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有种日夜难眠坐立难安的煎熬。

  移步窗边，隔窗观望，那时候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雨，绵稠又细长，像一幕流动的雨帘。远处的街景隐在雨帘后面，蒙蒙的雨雾，模糊了行人匆匆疾行的身影。唯有那些五颜六色的伞被风吹起，四处流动着。

  在焦急等待中，她果然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犹如约定好了似的。她摁下接听键，生怕那个陌生来电会消失掉。

  她说，喂！您好！

  那边也是，喂！您好！是一个好听的男中音，温柔中略带沧桑。那声音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仿佛从时光深处传来。电话来的既突然，又在意料之中。接电话时她先是一惊，然后笑了，眼角的鱼尾纹瞬间聚拢成一条条河流，欢快的河水，在河道里哗哗流淌。所有细密的心思，那一刻如莲花般绽放，庄重且圣洁，瞬间把她灰暗的心点亮了。

  挂了电话后，她走进洗手间。卸了妆，洗净脸，重新上妆。略施粉黛，镜子中便是一张青春逼人的脸了。

  是一场久违的约会，她在内心期待了很久。她嘴角勾起来，没有犹豫，就应了下来。

  约会是在她家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咖啡馆外墙灰色的古砖给人一种怀旧感，里面播放着淡淡忧伤的音乐，隐隐流淌在每一个人心上。

  下楼梯的时候她想起了那个少年。想起了那个春天的午后，7岁的辉牵着她的手，奔向小河边。那时候她不过6岁，一张白皙可爱的脸上写满了纯真与无邪。真是一段无法忘怀的童年岁月啊！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去河边玩耍。河面不宽，浅水处的石缝里有小鱼游来游去，他们就急匆匆挽起裤管下水捉鱼。他们欢快地争抢着下河，稚嫩的脚丫还没有触到河水就被几声大人的呵斥声逼退了。上了岸，他们相对而视，会心一笑，牵着手，飞一般向家的方向奔去。那对少年的身影就如旗帜般在风中飞扬。如今那风中的身影成了泛黄的黑白照片，遗落在记忆深处了。可至今她依然记得初见时他的样子，黝黑的脸上有一双大眼睛和两道弯弯的眉毛，张开口时，她看见他两颗门牙处是一处空虚的洞。他怕羞，笑的时候总是抿着嘴，但她还是看见了那个黑黑虚空的洞。以及他脸上隐在黝黑的肤色里让她无法忘怀的麻子。

  下了楼，她走在细雨中，撑着一把花伞，风中是幽幽的雨水味和隐隐的花香。在咖啡馆里落座后，她伸着脖子向外张望着，心头有一团火正烫着心尖，灼灼地痛。她期待一张脸的出现。可对面那张凳子上是空的，她有些失望。在她回头的瞬间，她看见一个顽皮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那孩子六七岁的样子，有一张黝黑的脸，一双大眼睛，弯弯的眉毛，脸上也有细密的麻子，那样子像刚从乡下归来，一身泥土的芳香。好像少年时候见到的他呀。

  你好。她浅笑低眉，向他问候。

  男孩子浅浅地笑，说阿姨好。这时候她看见他门牙处空虚的洞。

  她笑了，她从他脸上看到了辉从前的样子，一如当年，一如当年她还是一个小姑娘，他牵着她的手飞跑在春天的风中，野外的暖风扬起他们的黑发。

  她迟疑了一下，笑着说，辉，你好！

  男孩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羞涩起来，抿住口，不语。只是不停地笑。

  好久不见。她咬着嘴唇轻轻对他说，一汪清泉，已在眸中汩汩地冒。

  望着男孩子她又想起许多过往，想起辉爬树时的样子，想起他骑着自行车驮着她在小镇的巷里疯跑时的背影，想起他给她写的信，想起他出国时离别的身影……

  后来，眼泪模糊了双眼。她取出一块棉质手帕揩去泪水，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真对不起，失礼了。

  她笑了。她以为现在她还是那个6岁的女孩，又遇到许多年前7岁的那个少年。

  可是眨眼间，对面的位置又空了。转头四处张望，那孩子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不曾来过。她感觉是一场梦，自己的灵魂像出了窍。她有些不信，取出手机看通话记录，傍晚时段竟然是一片空白。她长长叹了口气，像是要把30岁丢弃至岁月深处，从头再来。

  她凝神静气地想了一会儿，然后结了账，向外走去。

  这时候电话响了。接了，她说，别着急，这就过去。她想起来，男友，不，是未婚夫，早晨来电，约她晚上到一家西餐厅细谈婚宴当天的一些细节，现在他一定在西餐厅等急了吧。

  再过几天，就是七夕节了，她结婚的日子——那天她将成为别人的新娘。未婚夫是朋友介绍的。未婚夫长得高大帅气，白白净净，有体面的工作和优越的家境。她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她收起忧伤，撑着伞，走在雨中，去赴另一场约会。那是一场无法割断的现实强加给她的约会，她终要接受，无法逃脱。

  不然，又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