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版:山阳城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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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下一篇4 2016 年9月26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没牙婶

作者:□张丙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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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的侄子要结婚了。母亲在电话中反复强调,我必须提前几天回去帮忙。我知道自己其实啥忙也帮不上,我参与的全部意义,是给这个婚礼增加体面。因为大学教授的头衔,在乡里乡亲的眼里,简直是不亚于孔圣人的。

  旧式的宅院里一片忙碌,请来帮忙的几个本家叔婶系着围裙,衣袖高挽,有条不紊地烹炸淘洗。传统的喜庆里有一种久违的烟火气,抚慰得人心非常惬意。母亲见我游手好闲,便指派我到村西头的代销点去打点油盐酱醋。这种活不需要经验,也没有技术含量,对我这个远庖厨的书生正合适。

  代销点是供销社时代的老名,在我家那街道和穿村大路的拐角处。本来是村里临街的两间公房,现在原地不动,挂上了惠民超市的招牌。经营些日用小商品,对村民生活十分方便。

  哼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的曲子走过半条街的时候,我突然紧张起来,后半句的拖腔卡在喉咙里——在我前方几丈远的地方,没牙婶坐在井边槐树下的小竹凳上,如同一座佝偻的雕塑,保持着我记忆中不变的姿势,正专注地迎候我的到来。

  我撤退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我的眼光尽量不与她对视,但依然未能阻止那句陈年问候如同精准的子弹适时射出:“吃过了?”空洞刻板,言不由衷,与我深藏的记忆毫无差异。

  “吃过啦。”我不耐烦地回答,有意不看她。心里的沮丧懊恼催动着脚步,快速通过她的正面。但成龙配套的第二句依然不依不饶地从身后传来:“去弄啥?”

  我故意不理,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轻蔑和不快。

  没牙婶无名无姓,至少村里无人能说出她的名和姓。因为满口牙齿过早脱落而得此大号。她是我们同族中德良爷的遗孀,辈分比较高。但村里人不分辈分和年龄,一概这样叫她。这种忽略辈分的粗糙称呼在宗族观念很重的乡村十分少见,本质上也透露出对当事人的满不在乎。

  但德良爷可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是使唤牲口的好手,尤其是甩得一手好鞭更是远近闻名的绝技。每天傍晚,暮霭四合,老树归鸦,夕阳的余晖把全村的房顶镀上一层金色。这时候村口向远方延伸的茅草路上,就会由远渐近传来高亢激越的豫剧二八板,“唐太宗坐金銮风调雨顺”,是唐希成的著名唱段。永远是这一段,也永远唱不到头,在将到村口的时候戛然而止。他手中的长鞭扬起,在暮色中挽出一个S型的曲线,啪的一声,落地炸响。轻尘溅起,臭椿树上的高巢中惊起两只昏鸦,呱呱叫着向暮色深处飞去。

  德良爷和没牙婶很恩爱,老两口没有儿子,只有一个憨憨傻傻的姑娘小云,嫁给了十里外一个半憨不傻的男人。当德良爷使唤不动牲口的时候,便露出了晚景凄凉。经族人说合,老两口的养老送终归侄子负责,条件是百年之后三间一过道的街房归侄子所有。侄子并不很情愿。青砖瓦房虽然有一定的吸引力,但两个老人的生养死葬如果拖时太长显然划不来。但毕竟是亲叔叔,推辞不掉。带了这种纠结的心情侍奉老两口,自然说不上孝顺和周到。两个老人饥一顿饱一顿,基本上是自生自灭的状态。门口有一眼井,井边有一棵合抱的刺槐树,巨大的树冠笼罩着老旧的门楼,洒下满地的碎影残光,这里是老两口晚年的领地。

  在和侄子签下协议的三四年后,德良爷病了,是那种治不好的病。城里人叫食管癌,农村人称为“噎食病”。乡里的中医一阵望闻问切之后,说了一句“吃麦不吃秋,吃秋不吃麦”。也就是告诉家人,这病好不了,也长不了,只能吃一季粮食了。没牙婶听得一脸茫然,她的智力并不能换算出医生话里的日子长短,所以也没有特别的悲痛。只有门口的侄子侄媳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德良爷并没有像医生推断的那样旷日持久,他在三个月之后就寿终正寝了。这也正常,符合农村人说的“紧仨月,慢八月”。据说临咽气的前两天,瘦骨嶙峋的德良爷已经毫无气力,但深陷的眼窝里贮满了泪水,鸡爪一样的手抓住没牙婶,直勾勾地对视着不肯松开。

  出殡时候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那天下着小雨,身着白衣白孝的子侄们漫不经心地干号着,帮忙的村民在抬棺时感觉到了异常:粗制滥造的棺材里忽然传出了隐约的敲击声,而且持续不断。人们在惊恐之中把棺材支在门槛上,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拿来火杵和斧头,把已经楔死的棺盖用力撬开——德良爷没死!他混浊的眼睛欲开还闭,深陷的嘴巴无声地蠕动着,竟然在人们的扶助下坐立起来。那一刻,没牙婶突然发疯一样拨开人群,伏在棺材上号啕大哭。

  再次殡埋已经是一星期之后的事了。这件事传遍三里五村,在婆娘们的舌尖上滚来滚去,对侄子侄媳影响极其恶劣。

  孀居的没牙婶似乎并未深陷丧夫的悲痛中。没有了侍奉和陪伴病夫的拖累,她有更多的时间守候在井台边槐树下。一双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南来北往的过路人,随时准备奉上自己一成不变的问候。

  “吃过了”?不论时辰,不分男女,岁岁年年,一字不易。

  “去弄啥”?当第一句问候得到回应之后,这三个字必定会及时跟进,如第二轮冲击波衔接得天衣无缝。

  了无新意的陈俗问候终于攻陷了村人忍耐的底线,疲惫的村人显然不愿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无聊的问答中。人们厌烦了,反感了,恐惧了。井台边槐树下成了谈虎色变的禁区,许多人情愿绕道也不愿由此经过。万不得已也要精确计算好自己的步幅和频率,快到井边时以奥运竞走的速度快速过境,而对身后飘来的问候充耳不闻。如果一旦疏忽大意遭遇不测,必定自嗟自怨,后悔不迭。

  但没牙婶对村人的轻蔑和冷落毫不在意。下次再遇,依然恪守着她不变的礼貌。

  我是从后街绕道回家的。我为自己没有重蹈覆辙暗自得意。庭院中炉火熊熊,劈柴在灶膛里噼噼啪啪地燃烧,油炸食物的香味四处飘散。我把油盐酱醋放到厨房的案板上便完事大吉。天气和我此刻的心情一样晴朗,几朵悠然的白云如随意的丝罗在蓝天上飘远。我正想出门到村外的小路上去转悠,忽然堂屋传来母亲和别人争执的声音。我赶忙走了过去,掀帘一看,顿时惊呆了。

  是没牙婶!

  “不能收!说啥也不能收!”是母亲坚拒的声音,她显然已经抵抗了不短的时间。

  “收下吧,咱是一家哩!”没牙婶笨拙地重复着自己的理由,把手里攥着的5元钱不屈不挠地往母亲手中塞。看到我进来,求助的目光转向我,并顺势把钱塞到我手中。“咱是一家哩。”她真诚的眼神近乎乞求。

  如同受到沉重一击,我心中倒海翻江。呆呆地看着母亲把没牙婶送出家门。

  “咱是一家哩!”是的,德良爷也姓张,虽然出了五服,但一笔难写两个张字,同族同宗,说是一家并不为过。但我何曾想过与她是一家人呢?这个一字不识对别人从无所求的老人怎么会想到我和她是一家人,并且执意按“一家人”的乡俗表达心意呢?我这个识文断字的城里人,何曾想到这种亲族关系及其应有的礼数呢?

  想到此前对她的不屑和轻蔑,我心中充满愧疚和自责。

  母亲回来了。长吁短叹中充满了对老人身世的怜悯,自然也少不了对那侄子侄媳的批判。我心不在焉地走出家门,向井台边老槐树走去。没牙婶又坐在那里了。面前一只铝盆,浑水中泡了几件不明的衣物,但她的心思却不在浣洗上。双眼逡巡,警觉地左右扫视,以便及时发现路过的熟人。

  “没牙婶,洗衣服哩?”我抢先几步,趁她没回过神来,主动发出对她的问候。

  “哦,哦哦……”没牙婶显然没有受到过这种待遇,也根本不会应对突如其来的局面。她完全乱了方寸,从小凳上站起来,两只湿手甩了几下,在她的衣襟上不停地擦着。

  “年纪大了,不敢累着!”我站到她面前,真诚地规劝着。

  “不碍事不碍事!”她看着我,激动得两眼放光。额头的皱纹舒展开来,瘦削的脸庞在秋阳下布满沟壑。

  我如同完成一件光荣的任务折返家中。回过神来的没牙婶终于找回了话语权,一句家常而亲切的乡音从身后传来:“你吃过了?”

  “吃过了!”我大声回答,在青砖斑驳的街巷中激起经久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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