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中精品极多,我最欣赏的是岳飞的《满江红》。豪迈慷慨,悲壮激越,读来回肠荡气,血脉贲张。但“仰天长啸”的“啸”字,却费我半生踌躇,难得真解。先是古典文学老师说“啸”即吹口哨,我嘴上不敢犟,心里却不服气:岳飞在壮怀激烈的时候,“仰着脖子对天上吹口哨”?这抗金元帅未免太嬉皮士了吧?对“口哨说”心里很不以为然。
后来,读清代文人张潮的《幽梦影》,作者说“古之不传于今者,剑也,啸也,蹴踘也”,更得意于自己的见解有了旁证:现在时髦小青年心情愉悦挑逗异性时,最拿手的就是吹口哨了。既然“啸”这种技能“古之不传于今”,肯定就不会是指“吹口哨”这种随处可见的市井小儿科。
但是今天无意中撞见魏晋文人成公绥的一篇《啸赋》,却颠覆了我几十年的固有印象。它让我相信,魏晋南北朝士林文人最擅长的“啸”,其实还真有可能是吹口哨!
我先摘引一段论“啸”的原文以为佐证:“……是故声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诸身,役心御气。动唇有曲,发口成音。触类感物,因歌随吟。大而不洿,细而不沈。清激切于竽笙,优润和于瑟琴”……
《说文解字》:“啸,吹声也。从口,肃声。”许慎认为啸是吹气之声。郑康成则认为“啸,蹙口而出声也。”“蹙口”,即双唇向前努起,作圆形,气流从舌尖吹出。
这不是吹口哨,还能是什么?
这个答案让我十分泄气。我理解的“长啸”,是一种旷达,一种飘逸。是名士绝技,是得道高术。只有报国无门的高士和长歌当哭的逐臣才堪拥有。而现在揭破谜底,却和隔壁老王擅长的“吹口哨”同属草根艺术,这无论如何让我有点春心错付的感觉。
平心而论,吹口哨其实是一种很好听的音乐表演。20年前我在一家单位上班,有个年轻同事长于此道。每天早上打扫卫生,他总喜欢边拖地边吹口哨:身体前倾,手持拖把,以两脚为圆心,以拖把长为半径,随着腰肢扭动,在水磨石的地板上画出一道道弧线。这时候,他会惬意地吹起口哨,最好听的乐曲是《魂断蓝桥》主题曲。宽广湿润的大厅中少有人来,优美哀婉的旋律在清晨的走廊中回响。他技艺娴熟,音感准确,强弱适中。气息圆润而不涩滞,不像蹩脚的吹奏者那样跑风漏气。
但吹口哨,在我的记忆中,它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工作时间,庄重场合,领导周围,难留这种靡靡之音,也绝没有人因此绝技而得到上司青睐。相反,却常常被人视为轻佻举止而招致呵责和麻烦。今年夏天报上有篇消息,焦北的王先生便因此惹祸上身。该先生天性乐观,又喜欢“长啸”。那几天心情愉悦,总是吹着口哨下楼,哪知道竟被楼下一“徐娘”听出居心不良,有意骚扰,口舌之争后告到居委会说他耍流氓。居委会责令王先生向“徐娘”道歉,并保证今后下楼时不得“长啸”。
王先生号啕大哭。
古代的风雅之事,却成了今天的“流氓”之举;仰天长“啸”的畅快豪迈,变作仰天长嚎的窝囊和无奈。时移世易,与时俱进,一味歌古者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