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月亮,总是温暖的,妥帖的,可意的,乃至要忽略季节和温度,觉得彼时的月亮,就是挂在心中的那一轮,它有熟稔而相隔久远的表情,朗照着某个特定之地,某个年月里的你。
像我们村的月亮,就一直挂在温河的上空。年幼的我极不情愿地回到窑洞,躺在炕上,耳朵里灌满河水哗哗的声响,心里羡慕我的伙伴禾苗,可以到河边去看月亮。禾苗的父亲,在晚上吃完饭,抽完烟后,会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将烟袋斜插到裤腰带上,喊上禾苗,牵着骡子,去河边给它喝水。我见过骡子在水里贪玩的样子,是夏天的黄昏,西边的云彩倒影在水中,整条河都是橘色的,连河里的大青石都像被烤熟的食物。似乎骡子也对面前这条橘色的河流产生了冲动,它总是不停地想挣脱羁绊,即便低着头喝水,也不忘将四蹄来来回回蹦跶。它的眼睫毛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片硕大的阴影,使它看起来深藏心事。后来,随着绳索被卸掉,它竟然猛地跳起来,扑通一声就跌到河里去了,一河橘色便晃荡起来。远不止这样,它还要在河水里打滚儿,好家伙,翻了几翻再起来的时候,就使劲地甩身上沾着的水,一粒一粒的黄金,扑簌簌地全被抖落下来。禾苗说,奇怪的是月亮好的夜里,骡子却更加不安,喝水极不专心不说,乃至没有跃入流水的欲念,总是潦潦草草,毛毛躁躁,慌慌张张,好像身后什么东西在赶它走,惹来她爹一阵叫骂。
长大后,上班的工厂在一个偏僻之地,夜里出门,常常要跟一轮月亮撞到,心里有讶异,也不敢叫出声来。冬天,同事跟男友分了手,动不动就坐到木瓜树下呆坐。有天夜里睡到半夜,醒来看不到她,就出门来找,看见月亮白森森地照着偌大的场院,面前顿时成了一片荒漠,孤独苍凉,绝望冷寂,渺无人烟,让人忍不住就流下泪来。
而此刻我面对的月亮,就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这月亮,需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察觉它的存在。那时正穿过村庄,路过坍塌的院墙、健身器材、瘸腿的狗,被一个人开着三轮车追赶着走近,说,你们看起来面生得很。满村的路灯,照着白白的水泥路,也照着我们陌生的脸。突然发觉,月亮就夹杂在那些路灯中间,圆圆的,亮亮的,冷冷的,像个怀疑你的人。
真正的月亮,漠然地照着山河大地,无动于衷。我跟山上的植物一样,有随时被黑暗淹没的危险。热闹在不知不觉中消散,来自深处的寂然让人清醒且悲伤。枝条是黑的,土是黑的,草丛里的痛意也是黑的,只有石头是白的。天上一只眼,地下一只眼,两只眼组成面前的世界,如此冷酷。昨日是浅滩,今日成深渊。
真正的月亮有无遮无避的冷意,从眼角,鼻尖,唇齿,到心底,彻骨。后来,忍不住想逃离,离开月亮,离开所有的真实,苍然的美和丑。只是,即便逃离无数轮明月,铭记住所有照过我们的孤寒和冷寂,但不久,我们依旧会将它归拢到温暖的记忆巢穴里,为生命的库存收藏更多的柴薪。
我更喜欢花好月圆这样的想象,就像一个能力强大的人,即便未来生活充满黑暗和杀戮,都有莫大的勇气面对。当我终于坐到屋子里,捧着一杯热水时,觉得这一生,其实都是走在通往看月亮的路上,这条路多长,你存在的意义就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