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肯定的是,第一张被挂在门上的竹帘子,肯定来自村外。具体是多少个夏天之前,无人追问,更无人细究。但第一个修补帘子的人,肯定是村里人。
一张竹帘子的寿命长则三至五年,短则一两年,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张竹帘子,肩负着一扇门生生世世的安危,不光抵挡酷暑、热浪,遮蔽蚊蝇、老鼠,更重要的是,它象征着这个家庭及家庭成员对待生活的态度。就像扇子这种寻常物件,讲究点的人家,会用纸扇,一般人家就是芭蕉扇,还有人家拿张牛皮纸也能度夏。有人从苏杭带回一把绢扇,软、透,黑底上点缀了数点黄色梅朵。那家女主人舍不得用,将扇子展开来,摆在桌上当摆件,引得全村人都去观看,啧啧称奇。这种只有在书里或戏里见到的物件,跟人们的生活确实有一定距离。比起来,帘子的种类很多,珠帘、纱帘、线帘等,但老百姓喜欢实用的物件,所以具体到村里人家,不外乎两种门帘,一种是夏天用的竹帘子,一种是冬天用的棉门帘。棉门帘基本家家都会做,女人们将柜底放置的碎布倒腾出来,坐在树下,一针一线地缝缀起来,手巧的,缝个图案,手拙的,就那样任各色各样的布自己成型。一张棉门帘上,能揣摩出这家女主人的心性、长相。新买回来的竹帘子是硬的,支棱着,挂在门上,极不情愿的样子。因为不服帖,蚊蝇、老鼠就见缝插针地跑到屋里。蚊蝇好说,有苍蝇拍,见着拍死就好。老鼠不好弄,得翻箱倒柜地找,有时找着了,赶出屋外或者用铁锹拍死,有时找不到,它就在屋子筑窝生崽,很是麻烦。村里人喜欢用顺手的物件,比如犁耙、镰刀、斧头、老牲口,似乎人跟旧物之间,暗定了一些规则,有了某种默契,用起来放心。事实也如此,人跟器物之间的磨合,其实像是彼此的认识和接纳甚至是驯服,主次分明之后,共同御敌的力量,也会加强。一张竹帘子跟主人之间,也需要至少一季的磨合,被摔打,被不小心弄坏,也因为失职,挨了主人的骂。
细雨连绵,雨滴落到院里的水洼,溅起大大小小的泡泡,大人们会说,要连阴了。便将竹帘子从下面卷起来,用布条绑住。竹帘子受了潮气,好像灰心了很多,天晴时,放下了,也服帖了好多。
隔年,竹帘子的两边有些磨损,手巧的女人,用蓝布匀称地包了边,竹帘子,有了土味、饭味、烟火气,远远看起来,生了几分亲切。再一年,竹帘子上的帘条便有残损,有了窟窿,功用大打折扣,人们四处找帘条,东家两根,西家三根地凑,似乎每家都藏着帘条,有的是从自家旧帘子上拆下来的,也有的是外面捡回来的。竹帘子的帘条不能补,只能将竹帘子整个都拆了,拿到河水里泡洗,晾干,然后再一根一根地用帘线串起来,重新做帘子。人们把这个过程,叫打帘子。
初夏,屋里并排放两张长板凳,然后选三五根帘条,用专买回来的粗棉线分三行绑好,棉线的两头挂两块长条的小青石,就可以正式开始打帘子了。打帘子是件既讲究灵巧,又考验耐心的事,一般都由两个人完成,白天男人出工,女人来打,晚上女人在灯下缝补衣裳,男人来打。打帘子的时候,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青石在碰撞,发出泠泠单调的响声,听久了,人仿佛陷入深山,四周安谧无声,黑暗如水一样,漫过当下时光,直抵梦境深处。常常是一觉醒来,那青石还在叮叮当当地响,窗外,月亮升得老高,定定地照着山河。也有人懒笨,没耐心打帘子,就用两三张旧帘子换人家打的一张新帘子,反正村里人不惜力,用也用不完,多打一张帘子也算不了什么。打得最快的是村东的福海伯,一夜不睡,一张帘子就打好了。自己打帘子也有好处,就是可以在帘子上装饰一些小玩意,比如帘子底部,做一些流苏,帘子顶部,固定一个铃铛。自己打的帘子,用的是旧帘条,加上是自己一根一根打出来的,自然就有了情谊,挂在屋门上,服服帖帖的,两下里都有欢喜心。最难忘的是,酷暑难熬,中午在炕上小睡,风吹着竹帘子上的小铃铛,轻轻的,碎碎的,像时间的手,摩挲着世间的一切。突然,铃铛叮当声大作,蒙胧中睁开眼睛,只见家猫从帘下闪进来。门外,狂风大作,雷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