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时候,我生活在豫西的一个村子里。它属于秦岭的余脉,我家就居住在秦岭尾部的黄土高坡上。它是一个很小的村落,一声鸡鸣全村都能听到。
那里的土地属黄褐色,适宜植物生长,冬天的时候是光秃秃的一片,春天来临,它才有点绿意。我们一群小孩子,在有月光的晚上,爬于高坡之上玩耍,把笑声洒满沟岔。不小心从沟坡崖上摔下来,掉在圪针丛里,血从腿部流了出来,随手摘了一把叫刺角芽的植物涂于伤处,再抓一把泥土,算是“消炎”。
泥土养人,也养植物。老家有一种树叫皂荚树,它的根须盘根错节,缠缠绕绕在沟上沟下。它的生命力极其旺盛,没有人浇灌它,只是下雨天吮吸些雨水,每到夏天,它都是一副繁茂的样子。天热的晚上,我们就端了饭碗,一边吃,一边议论山外的事情。到了天黑,就拿了凉席,躺在地上,看月光从缝隙里滑落下来,享受着习习凉风。我们家弟兄多,那个时候没钱买肥皂用。母亲经常采了树上的皂荚给我们洗衣服。后来我才知道,皂荚的果实富含胰皂质,可以煎汁代替肥皂用。
老家的土质好,适宜种植牡丹。母亲喜欢种花,常常把花木移植到院里,扎上篱笆。春暖的时候,花儿竞相开放,院子里香气四溢。我家院子里有两株牡丹,一株红色、一株紫色。红色红得特别鲜艳,花瓣并不大,却密密匝匝,像一团火烧云降落;紫色的花瓣小,显得特别娇嫩,花蕊是橘红色的,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静静地卧在花心,风一吹,似要掉下来。满月爬上来的时候,我们围在花圃旁玩耍,不小心折坏了一株,招来母亲拿着棍满街追着喊打。
少年时,我在城里上学,同学大部分是城里人。每天我上学时,必须走一段黄土路,晴天还好,雨天布鞋上粘满了泥巴,来不及擦,我就自卑地躲着同学们的眼光。
当兵走的时候,母亲用手绢包了一把泥土,交代我:“到海边水土不服,胃不好受时,冲一杯水喝喝就好了。”我们连队生活在大海深处的一个孤岛上,小岛没有淡水,没有泥土,怪石嶙峋。在小岛上,泥土比金子贵,淡水比油贵。一把泥土不能随便丢弃,小心翼翼地摊开母亲用手绢包裹的泥土,放在营房前的石头缝隙里。撒上种子,没想到春上它长出了一片嫩芽。我们一群当兵的高兴得欢呼雀跃。
有一年到南方,我看到有一片猩红色的土地。晚上住在远离市区不远的一个山上宾馆,早上我被一阵鸟鸣叫醒,发现满山红艳艳一片,当地人告诉我,那叫杜鹃花。更好奇的是,杜鹃花生长的土地是猩红色的。我才感悟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道理,一方水土也可种出不同的花朵。如果我没有机会出来走走,那才真叫“坐井观天”呢。
我愈来愈热爱泥土了。有一次从野外采杏回来,鞋上粘满了泥土,司机拉我去擦鞋,在擦鞋店门口我徘徊许久,迟迟没进。并非囊中羞涩,只是我在仔细打量皮鞋上,比鞋油还要干净的泥土。的确,在城市里我像是闻到了它亲切的味道。
母亲去了,皂荚树还在。如今,那棵皂荚树依然郁郁葱葱,婆娑多姿,那绿色像我母亲沾满炊烟的围裙,皂荚在风里的响声,像是母亲在我耳边的絮语。那是故乡的风铃在摇摆,在城市的喧嚣里落下满地的方言,尽管是碎片,也会被我轻轻拾起。
在外漂泊愈久,总有一种思绪缠缠绕绕。每年我都要回一趟乡下,打扫一下布满灰尘的老房,到母亲坟上祭一把香烛,抚摸我在母亲坟上亲手栽种的树。每次见到树的时候,它都郁郁葱葱,它低垂的藤条一直连着母亲的坟土。
我可羡慕那棵树了,它是幸福的,它安静地呼吸着泥土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