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朋友家中看到米闹手书王右军的《兰亭集序》,由于作者熟悉,文章熟悉,再加上书写者也熟悉,不免就多看了几眼。看着看着,居然越来越挪不动脚步,被米闹经营的独特的结构与线条攫取了。
书法家走帖学一路,一般不会绕开王羲之;临过王羲之的,一般不会绕开《兰亭序》;即使是临习《圣教序》,刻石之后的字已经与墨迹有了太多的风格韵味不同,但结字还是不会有出入的。入帖不易出帖更难,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规律,书法家凡以《兰亭序》为内容进行书法创作的,多数会选择异样的书体。否则,很难不入窠臼。毛泽东写《兰亭序》,就是龙飞凤舞的“毛体”大小草;陈花容在第三届“兰亭奖”上的获奖作品,竟是章草风格的《兰亭序》。面对如此的形势,米闹选择行书书体创作《兰亭序》,敢与天下第一行书并肩而不怕撞脸,的确是需要勇气的。
遍览先贤遗墨,写《兰亭序》的的确很多,且不说著名的“兰亭八柱”,后来的赵孟頫、文征明等,都有传世的《兰亭序》,虽然也都带有个人的风格,但充其量不过是“意临”,其间王羲之的神采或若隐若现,或干脆就跃然纸上。但我站在米闹所写的《兰亭序》前,看见米闹从容不迫地写到“有感于斯文”,竟看不出一丝右军痕迹,确乎大出意外。
首先是字法完全脱离了王字的紧结妍美。王羲之书《兰亭序》,除了“情深调和”的深层意蕴后世难以企及之外,字形结构紧密,意态亦柔亦刚,妍美清俊,翩翩然存魏晋风度。后人说王羲之“无丈夫气,有女郎才”,不无道理。而米闹的《兰亭序》则结字松疏灵动,笔断意连,时拙时巧,跳宕多姿。再加上章法的趋向疏朗,更加强化了每个字的动感,虽然淡化了整体画面的排兵布阵,但仿佛每个字都成了翩然纸上的舞者,各以其不同的韵律节奏,浑成了一部大型乐舞,和谐而且变化无穷。
其次是笔法也已经走出王字的清丽率真。尽管有人讲王羲之的《兰亭序》如同群妖把门的宝窟,入门时稍不留意,就会让妖精把你引入万劫不复。意思是王羲之用笔轻灵,不经意间的技巧太过精细,特别容易迷惑初学者。但我们如果仔细端详,感觉通篇流露的却是自然与率真。或许当时王羲之“改体”之后并未刻意突破,此时的行书全然处于清水芙蓉的阶段,因而无须过多地流连技法。米闹的《兰亭序》则笔法机智多变,辗转腾挪,一波三折,曲中求直。特别是通篇所有的横画,如“所”字的上横或者“一”字,收笔或出或入,时出隶书笔意;行笔波折奇变,甚至有黄庭坚走笔的神韵。捺脚多反点出锋,没有了王字的下弧笔势,却又极具章草意趣。凡具外框的字,一改王字多内擫的特点,均作外拓形势,因而字势更加饱满,极具张力。
米闹的字法笔法能够走出右军的藩篱,甚至几乎看不到右军的影子,虽然有他群贤遍览、转益多师的基础性因素,但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师古出新一直是他不变的追求,则是其根本所在。在书法艺术求索的道路上,继承与发展、师古与出新一直是从艺者们的共同追求。但这种追求在不同的人那里,关于度的把握却仿佛云泥天壤。有的人还没有多少继承就想创新,结果常常陷于困顿;有的人陷于古人的窠臼出不来,结果最终沦为书奴;米闹从艺以来,碑帖兼修,古今同揽,特别是帖学一派,对米芾用功最勤,又自米芾上溯二王,下及赵董,特别是对王铎不可一日无古的主张心仪神追。我间或到米闹的办公室,他的办公桌上时常看到有片纸只字的临习痕迹。他如今是焦作市文联主席,河南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焦作市书协主席,日常事务繁杂可想而知,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几乎无一日搁笔,没有整块时间就抓住碎片化的时间,常看常思常动手。因此米闹的书法艺术创新,不是想出来的“理论突破”,不是做出来的奇技淫巧,而是综合创造的自然流露。
关于创造的理论研究者众多,我所佩服的是日本人奉行的“综合就是创造”。把众多的美好放在一起,新的美好便会自然产生。如同良种培育生物进化,无须过多的人工干预,把它们种植到一块田中,让丽日和风为它们通呼吸融异同,让雨雪阴晴为它们洗枝叶练筋骨,其间便会自然生长出更加优秀的物种来。如今多数从艺者没有这样的耐力,没有下够功夫就要创新,或生编硬造,或强行嫁接,甚至不惜病态扭曲,似乎只要有“个性”便都是好东西,结果弄出来的东西便是“转基因”生物,如同骡子一般“强劲”一时,根本没有再生的能力了。
从米闹的书法艺术求索与创造之中,我们应该得出更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