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沟桥栏杆边靠西首的地方摆着许多瓷器。这些瓷器豁着口,朝天望着。天上的云,飘过的风,几声蝉鸣,女人的绣花鞋,孩子的鸡毛毽子,一两顶污黄的草帽……都似乎从它们的口里吐出来。星星暗下去,鸡叫天就亮了,那些口里所噙着的蓝全被吐出来,蓝得像昨夜醒好的眼睛,水汪汪地对着人微笑。还有嘈杂的声音,狗咬的声音,还有其他能听得见的声音,都乱七八糟地蹿出来,如同小孩子玩的铁圈,在地面上弹跳,翻滚,扯出一串串清脆的声音。
这些瓷器昼夜不停地发散着各种不同的声音,嘈嘈切切,铮铮淙淙地,几乎分不清哪个瓷器是哪种声音,哪种声音是哪个瓷器发出来的。瓷盘的声音浅浅地搁在盘口,咕噜噜地滚来滚去;青花瓷瓶的声音是悄悄的,踮下脚,那声音就会缩回去,蜷成圆露,不再探出头来;梅花樽的声音,是梅蕊落下的雪花,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闻起来有一股子寒香;有人站在荷花缸前,俯下身子,耳朵竖得老高,那荷花似乎动了起来,叶子摇曳着一溜子的绿,满缸的绿托着几朵花冒出来,花叶间的鱼儿穿来穿去,突然看到人的一双黑眼睛,明溜溜地盯着它,“唰”地隐匿入水。一切归于平静……只要卖瓷器的人一声咳嗽,这些或者混沌,或者清脆的声音就好像被摁住了头,乖乖地躺下不动了,喧闹了一天,也该睡了。声音也会累的,谁都知道。
如果是夜晚,最好是月夜,月亮大得如同一面镜子,清幽幽的月光蝉翼一样覆盖在地上。晚归的人路过,那些瓷器睡得香,谁也不忍心叫醒那些声音,它们细微的鼾声发丝一样,不断发出来,一圈圈,一团团地缠绕着。帐篷里,卖瓷器人的鼾声更大,“呼噜噜”像火车跑过,一阵接着一阵,压着瓷器均匀的鼾声,月光飘向哪里,这些声音就飘向哪里,有时候像银子一样亮,有时候像羽毛一样轻,有时候像石头一样重。
几天过后,瓷器摊的大瓷罐前立着一张黄纸板,上面写着“最后三天,降价大跳楼”九个字。卖瓷器的人要走了,那些瓷器也要走了,瓷器里盘桓的声音也要走了。它们的声音焦躁不安,也有点狂动,似乎还有点惊喜。瓷器是不喜欢挪动的,挪一个新的地方,就要熟悉新的地方,掬不回来当初的声音了。似乎听见它们连贯的声音里有点哭泣,微微弱弱的。就这样忧伤了几天,像铁丝上锈了一层暗红色,你擦拭不了,那种暗红腐蚀到了铁丝的深处。
第三天早晨,那片地方的瓷器不见了,卖瓷器的人还是疏忽了,他把瓷器跑到外面的声音没有全部捧起来,一些零碎的声音还在原地打转转,不知道去向哪里,跟着车走,又怕车速太快撵不上,不跟着去,却又不知道该走向哪个小区,走进哪个楼道,再打开哪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