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小毛的文债,旷日持久,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久欠不偿,不是赖账,不是懒惰,不是俗务缠身,不是不够上心。实在是因为读了《小毛诗稿》之后,我不敢写敷衍文字,不能做表面文章。若不说个子丑寅卯,我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小毛是书画名家,驰名中原,享誉全国。我参加过他的书画艺术展,知道他的书画艺术渐臻化境,别有高格。2015年我在北师大访学,有机会接触北京艺术圈的高人,包括中央美院的名家,对小毛及其作品多有赞许。在高傲的京城艺术圈,在当事人不到场的情况下,能获如此评价,可见小毛绝非浪得虚名。因为以上原因先入为主,我对小毛的认识和理解,是以书画为限的。我也知道他写诗,而且听说写得很好,这种“很好”,在我的心目中,是书画名家对其他艺术门类的隔墙延伸,是一种为了圆满的“跨界修行”。其“很好”的真实程度,是不能过分期许的。
但是,我显然判断失误了。读了《小毛诗稿》,一是惊奇,二是欣喜。一行行源自心底的文字,处处显示出作者的锦心绣口。其脱俗的诗风和清新的格调,较之不少为诗经年而小有雅望的作者,毫不逊色。带着学习和借鉴的心理,进行了认真研读和梳理,遂有了以下的感想。
一、文果载心,我心有寄——小毛题画咏物的哲思与深情
在《小毛诗稿》中,为数最多的是题画诗,大多以七言四句为主。题画诗是常见的赋诗形式,意在对画作主题予以深化和强调。形式上既实现了诗画融合,相得益彰,寓意上更能突显画意,画龙点睛。这类诗归于咏物诗范畴,顾名思义,是指那些以客观事物为描写对象,或细致刻画其形色,或借之以抒怀兴感,或两者兼而有之。世间的花草松竹,鸟兽虫鱼,各有其生长生活的独特规律,多愁善感的诗人往往由自然界万物,触景生情,发而为诗,并通过“因物兴怀”,揭示“物”本身以外的道理。将物与诗有机地结合起来,用韵文形式揭示画作欲表现的意旨,这是诗人的一种创造性劳动。
好的咏物诗,重在物之“神韵”,所以古人有“取形莫如取神”之说。小毛的咏物诗中,有不少好的篇什,深得其中三味,读来意味悠长。即使掩卷之后,仍感余音不绝。比如《题画梅》:
东倒西歪谁剪裁 今晓枉教上妆台
天生不恋人间色 最喜山中自己开
这里没有对梅的精细刻画,仅仅取其“东倒西歪”之大势,而将主要笔力集中在对其品质的揭示上:天生傲骨,不迷五色,性喜寂寞,凌寒自开,把山中梅的孤高冷艳品格揭示出来。咏物诗寓道理于形象之中,对“物”的咏叹,往往是诗人的自况。在这寥寥四句中,作者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不是一览无余吗?
再如《秋夜写竹》:
枝竿冷冷向青天 不阿富贵不周旋
平生啸傲欺霜雪 挺立猩红恶紫间
松竹梅岁寒三友,桃李杏春风一家,这些都是画家笔下的常见题材。但由于作者之间的阅历不同、性格不同、地位不同、价值观不同,即使同一题材,也会挖掘出各不相同的内涵。郑板桥由竹想到的是,“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这种联想与他士大夫的县令身份极其吻合。但在小毛的咏竹诗里,他忽略掉了“竹林打叶声”,而发现了竹的劲节和刚骨并情有独钟:笑傲清秋,挺立霜雪,不阿富贵,在猩红恶紫间保持高洁——这是写竹吗?怎么读怎么看,这里总有诗人自己的刚骨和志气。尤其是“欺霜雪”一句,不畏霜雪欺,还要“欺霜雪”,反宾为主,傲气十足。
二、山岭皋壤,文思奥府——小毛记游诗的壮阔和深邃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游”。生太平之世,居湖山之郡,秀美山川,人在旅途,为小毛的艺术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胸中有丘壑,笔下生云烟。在一幅幅气象生动的山水画创作之外,客途风光也拨动了小毛作诗的琴弦。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有一段名言:“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灵心秀口的小毛自然不甘书斋寂寞,他走出城市,亲近自然。携酒登岩,披襟倚栏。举目远眺,群峰奔涌,大好河山奔来眼底,那是怎样一种波澜壮阔的景象啊!请看小毛的《再游平度天柱峰寄怀》:
天柱山峰盘古开 悠然傲立大形骸
谁登绝顶增豪气 我沐天风释旧怀
满面尘思皆去尽 一心记挂复重来
擎天柱上高声喊 换骨还须换俗胎
登高守要,当风披襟;天风浩荡,气吞万里。天柱峰上的壮阔气象,具有一种撼动人心的神力,让你胸胆开张,块垒顿消。这是一种超尘脱俗的境界,这是一种脱胎换骨的经历。红尘间纷纷扰扰都被天风荡涤净尽,诗人忍不住对着万顷苍茫仰天长啸,有一种精神涅槃的快感溢满心胸!
这种在自然山水中得到的灵感和彻悟,古代诗人称之为“登临得句”,是自然的厚赐,也是灵性的迸发,二者缺一不可。杨万里称之为“山思江情”,宋洪适称之为“登临自有江山助”;王十朋诗中说“文章均得江山助”。总而言之,“侧身天地更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这种来自自然的厚赠,往往带着与生俱来的豪迈气概,与困守象牙塔中搜索枯肠,拼凑成篇,是绝对不一样的创作感受。
小毛的记游诗并非都是这样的大气磅礴。自然界千变万化,山容水态各成图,有壮阔风景,也有婉约气象;有天风浩荡,也有夜月缠绵。诗人没有辜负岁月,也没有辜负风景。荒村夜露,野店风霜,长夜漫漫中,诗人用纤秀之笔,写出了客途孤馆的一缕乡思。请看《客他乡》:
前路程程更远程 思乡梦里待天明
推窗放入中天月 不耐鹧鸪又几声
乡关何处?远路迢迢。乡思如梦,醒来月在中天,河汉西流。几声鹧鸪的叫声传来,于夜半时分更添孤冷。诗人客途思乡的清冷和忧郁,都在四句诗中表现出来。没有烦琐的事物堆积笔下,写客路思乡,用夜半孤光和数声鹧鸪已经足够。诗语简洁,笔法老到,意象典型,这首诗深得古人心法。
再比如,《秋夜客他乡》:
好梦难成更远程 忧心恍恍任飘零
天寒地冷还祈雨 敲打浮萍自己听
随口而吟,明白如话。但是客居的幽情,是不是有点李商隐“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滋味?鹧鸪,一直是唐诗宋词中思乡的典型意象,它勾起的是诗人午夜的千里故园情;而浮萍,则是此身无寄、居无定所的意象:在秋夜的冷风凄雨中,雨打浮萍的声音,声声入耳,无法排遣,令人顿起四海飘零之感。关键还在“天寒地冷还祈雨”,违反常情的祈愿,仅仅是为了“自己听”雨打浮萍的声音。作者反弹琵琶,对旅途寂寞、孤馆夜宿的出色刻画,完成了清冷意境的最后塑造。
三、热肠挂住,冷眼看穿——小毛感怀诗的慧心和法眼
见月伤心,闻鸡堕泪,是诗人多愁善感的鲜明特征,非如此不可为诗人。试想一个反应迟钝、对任何事物都无法感触、难以开启联想闸门的人,其心必如槁木死灰,其行必定古板刻薄。但联想的分水岭是:必须妥帖自然,踏雪无痕,入情入理,引发共鸣。而不能生拉硬扯,牵强附会。读小毛的感怀诗,如清泉汩汩,溪流潺潺,点滴润物,发人深思。我们先来欣赏一首很漂亮的五言诗《夜听阿炳二胡曲感事》:
闻声心自苦 细想更凄然
善若凭空定 是非随意搬
乌鸦争美丑 恶吏论廉贪
曲断思今古 如麻又乱团
又是一个夜晚。良知在夜气清明之时,最容易被唤醒。诗人听到的二胡曲是什么?是二泉映月吗?是寒春风曲吗?是昭君出塞吗?诗人未有言明,我们不得而知,总之是一首悲苦的曲子。但这些毫不重要,感事诗就是借个由头,用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把我的感怀之语引出来就行。从幽怨的琴声中,作者感受到悲苦,而进一步由此及彼的细思中,更感到了世事凄然。中间四句,高度概括了人世生活中的乱象和怪事:是非混淆,善恶颠倒,如同贾谊《吊屈原赋》中所描写的那样,“鸾凤伏窜,鸱鸮翱翔;阘茸尊显,谄谀得志”。幽怨的琴声已经休止,但是作者心中仍然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曲断思今古,如麻又乱团”。结句高妙之处在于,作者点明了这是个理不清头绪的尘世,中外一理,古今一也——由此可以窥见,当时作者愤懑、无奈的内心世界。
说到小毛的感怀诗,不能不提及短小精辟的《感怀两首》,试举其一:
日月沉浮为底缘 枯荣成败两呜咽
人间尽是鸡虫事 颜斶齐王各命前
诗中用了个典故,故事见于《战国策·齐策》。“各命前”是指两人都让对方向自己靠近。文章通过士人颜斶与齐宣王的对话,争论国君与士人孰贵孰贱的问题。颜斶坚持“士贵,王者不贵”,并且引述历史的事例作为佐证。
在这短短的四句诗里,作者的荣辱观、人生观、价值观充分表露: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功名利禄皆为虚设。人间的是是非非说到底,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一提。但是人格的尊严不可丧失,自己的头脑不能成为别人思想的跑马场,自己的人格不能降作人云亦云的应声虫。
艺术强调努力,但除此之外,我更关注天分。小毛的诗,令人惊喜,他好像没有起步,没有助跑,一亮相就是一个不简单的高度。在《小毛诗稿》中,各种体裁的诗,风格不同,亦庄亦谐,摇曳多姿,到处是诗人机智的灵光闪现。无论朋友宴集,闺阁情趣,书斋悟道,山野行踪,皆造语自然,发乎真情,写入诗中皆有可观。而且雅俗兼长,各得其宜。比如他写的“群小放风筝”,雅得深具哲理,“腾空却是东风力,更关沉浮一线牵”;俗得晓畅如话,“高升本是风中事,玩罢将他拽下来”。俯仰之间,唇舌之中,嬉笑调侃,皆有喜气。
作为有激情澎湃韵诗人,小毛可以尝试着拓宽视野,涉足新的题材。在体裁方面,也可以尝试多样化的表现形式。古风,歌行,空间较大,形式自由,在表现主题方面常常有独到之处。当然,从《小毛诗稿》中的作品来看,作者对格律是用心的、讲究的,这一点殊为难得。但是,懂格律,却未必拘泥于格律。我始终认为,诗词格律是音乐美的最佳形式,但不是语词表达的最佳形式——最精准的语言,常常在格律之外!“我有雅怀抒不得,何妨红杏小出墙”。有些时候,个别字词不忍割舍,偶出格律,反而会有更精准的表意效果。这是我自己的一点心得,不足为外人法。就此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