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千年前的夜晚,说一千九百九十九年都不对。这不是一个大概的数字,这里的两千年必须是个准确的数字!
对于一个等待中的女子,一年并不是你嘴里说说就能算了的数字,也不是你可以忽略的可以四舍五入的数字:那一年里有多少魂牵梦萦,多少严寒酷暑,多少风霜雨雪,多少柴米油盐!对于一个思念中的女子,每一餐饭每一个夜晚都是刻骨铭心的。所以,准确的数字才是对于等待中的人的尊重。
两千年前的夜晚当然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如果是晴天有月亮的晚上,月亮会很亮,月光会照在古老的大地上,会把远山近水都照耀得如同蒙上一层薄纱——是的,两千年前的月亮和现在的月亮不太一样,那时候的月亮表情清晰;如果是没有月亮的晴天晚上,星星一定会很亮,那多如黄河沙砾的繁星,个个如钻石、如水晶一般发出璀璨的光芒。
的确,曾经有一个这样的夜晚,风吹着世上所有不安稳的事物:比如有些犹豫的树梢,有些彷徨的云彩,比如街角谁家若隐若亮的灯笼,比如谁家孩子的夜哭,比如谁辗转反侧的睡眠。
那个大河之畔的女子,此刻忽然醒了——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睡着,她忽然就在一个有月亮的晴朗的夜晚失眠了,她究竟是闻到了一种味道,还是梦到了一种颜色已无可考证,反正她就那么忽然清醒了。
原来是院子里的一棵树突然开花了,这棵树是第一次开花!她下午出去喂鸡时就看到了,只不过当时心里微微一动,并没有太过在意,白天她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
这是他当年种的树,她并不知道这是棵什么树,他种的时候没有说,她也没有问,一棵树,对于他或她,当时并不是多么重要,重要的是那时他们拥有彼此,世界上的事情都变得不必关心细节。
而此刻,就在这个夜晚,月亮照耀的春夜,她忽然觉得那棵树无比重要,那棵树开的花当然更加重要。对于一棵第一次开花的树来说,你不能无动于衷,不能视而不见,她懂。就像当年,她第一次画了眉涂了胭脂口红和指甲红,她看到他眼里那些热烈闪烁的欢喜。
这样的夜晚,春雨不眠亦不休地下了好多天,终于停下来了。是个晴朗的夜晚,月光白得让人想流泪。院子阴影里有一树花,花很洁白,在最黑的阴影里也能够被人看见,那花是会自己发光的。
她望着那棵第一次开花的树,那棵树仿佛也在望着她,月光就铺在她和树之间的院子里的空地上,很安静的白月光,很安静的开花的树,很安静的女子。她此刻最关心的是这棵树的名字,就是说它是什么树。她希望它自己能告诉她。
渐渐地,月光在移动,看了很久很久,月光终于照在了这棵树上,她终于认出来了或者说是想起来了,这是棵梨树,现在开了一树新鲜的梨花。月光照在梨花上,分外凄凉。她认出梨花,想起他和她告别时,他们在长亭边看到的梨树正一身白花。
曾经有一个这样的夜晚,如时间长河的一粒沙,一个平凡的女子的一个夜晚,史书上当然不会记载!
那个无眠的女子,看见春夜的月色,披上薄衣,也不点灯,坐在窗前,她看见院子里寂寞的月色,看见鸡窝上的微霜,看见篱笆上的春花,她在想一个远行人,想梨花开满枝头时他的离开……
是的,他离开时是另一个春天,有另一树梨花。正因为她记得那树梨花,才认出这子夜的梨花,仿佛它不是第一次开花,她和它早已相识,她和它都在怀念一个离别的人,那个亲手种梨树的人。
如今这个女子仍然坐在两千年前,他种的梨树在她眼前开了两千次梨花,又两千次落满她的庭院,可他只离开了一次,再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