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读《左传·子鱼论战》,觉得宋襄公是个书呆子。率军打仗不研究兵法,不对比敌我优劣众寡,不注重审时度势,只是恪守“不鼓不成列、不禽二毛、不重伤、不以阻隘”等前代遗规,结果在泓水大败于楚军,自己还挨了一箭。当时就觉得宋襄公如此教条主义,冥顽不化,怎么能够当上国君,治理国家?子鱼是个明白人,他在条分缕析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君未知战”。
春秋无义战!春秋之前,又有多少是义战呢?而且这个“义”的范围,又是何人圈定,如何作战才算是做到了“义”呢?
三代以前,除了改朝换代的战事,最著名的战争要算是黄帝大战蚩尤了。黄帝为了战胜蚩尤,把什么办法都用上了,甚至动用了风伯雨师。战争打起来,结果是最重要的。为了实现理想的结果,作战双方均可无计不施。结果人们越打越有学问,对战争的实质看得越发清楚,对战争规律总结得越发到位,演绎出一套一套的兵家之计,不但三十六计计计玄妙,“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已经成了人们耳熟能详、妇孺皆知的道理。
三皇五帝施行禅让,大家推位让国,自然一团和气。可征伐之事施之于外者,也还是很多。夏桀是被商汤打败的,殷纣是被周武打败的,虽然从《史记·五帝本纪》上看不到太过具体的战法,但他们不像宋襄公是一定的。周武王驾崩,成王即位。由于成王年幼,便由周公、召公共同摄政。周公知道人治不如法治,于是作礼乐、改制度,既为天下效,也立后世则。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周公之时礼乐兴、度制改,天下从无法到有法,物事从无序到有序,人们当然觉得对,于是群起而从。可任何制度一旦形成,便已经落后于鲜活的实际,社会生活瞬息万变,以先王之制绳当世之民,自然不会有好的效果。想当年周王朝日渐式微,各路诸侯纷争渐起,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那些礼乐还如何能够用得上?那个时候,“礼崩乐坏”已是天下大势,无力可挡。
但是,有人不死心,最典型的便是孔子。
孔子研究周礼,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可见崇拜到了何种程度。孔子常说“久矣哉不复梦见周公”,可知他希望用周礼遏制衰亡之势的心情是多么迫切。当然,孔子周游列国之后日渐明白,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如同唐·吉诃德与风车作战,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慢慢地,孔子也适应了。帮助霸道他打心眼儿里接受不了,王道一套又兜售不出来,于是乎,当学生曾晳说到,自己的理想是“暮春三月,趁着高阳朗照,在清清的沂河里洗去尘埃,到舞樗台上吹吹风,哼着小曲儿回家”的时候,老夫子不断点头:我赞成,我赞成!
文化人一肚皮的不合时宜,坏不了太大的事情,武人,尤其是掌管一国之政的诸侯,这种事情就不能做了。尽管子鱼说“君未知战”,为宋襄公那愚蠢的行为作了些明打暗护式的开脱,但是,一国之君“未知战”合适吗?“未知战”可以作战争决策和战场指挥吗?看起来“仁义”得可以,你以为不按礼法对楚国兵卒不公,但自己兵卒的命就不是命吗?对敌人施仁,对自己人不仁这叫真的“仁”吗?挨了一箭,最后还是死到箭疮崩裂,的确是上苍对宋襄公的惩罚。有人讲宋襄公的死代表着“有礼”时代的结束,实在是太高看宋襄公在历史断代中的作用了。自有“春秋”,那个礼乐治国的时代便已经不在了!
孔子之后,还有一个人不死心,他是司马迁。正是因为他,宋襄公才在“春秋五霸”名录中有了短暂的闪现。
在《史记·宋微子世家》的最后,司马迁说,“襄公之时,修行仁义,欲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汤、高宗,殷所以兴,作《商颂》。襄公既败于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义,褒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言外之意,这个孔子的七世祖正考父所作的《商颂》,颂扬的就是宋襄公能够继承发扬殷商先祖振兴国家部落的勋业,即便泓水战败,也不影响宋襄公追求仁义礼让对人们的正面引导作用,因为当时的“中国”太缺这个了,得树立一个这样的典型,宋襄公就是!如此解释正考父《商颂》的作用,当然也代表了司马迁的态度。因为司马迁不会不知道,经孔子删过的《诗经》,五篇《商颂》没有一篇是赞扬宋襄公的。即使“发思古之幽情”是为了当下,但宋襄公当得起吗?五霸中哪一个是行仁义“行”出来的?在诸侯纷乱的年代,以行仁义来寻求霸业,已经缘本求鱼了。
在这一点上,比司马迁还早的荀子早就看到了,所以《荀子·王霸》篇中列出的五霸,压根儿就没提宋襄公。
宋襄公的迂腐,不单在他指挥泓水之战时的刻舟求剑,此前他在诸侯会盟中已经暴露出了相当的不自量力。
宋襄公的时代,东有强齐,西有秦晋,南有大楚,自己夹在大国之间,无形胜可借,无强兵可依;且为殷商后裔,祖上于周室无开国之勋,四围无亲戚可恃之缘。只是跟着齐桓公参加了几次聚会,便以为“和尚做得,我也做得”。特别是齐桓公死后,他偶然得势送齐公子昭回齐国即位继统,就感觉到自己已经可以“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了,洋洋乎自得其乐。如果仅此还不足以彰显宋襄公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看看他为当盟主对周边小国的态度,便会更加清楚。以宋国当时的实力,根本不可能执天下牛耳,但执不了天下我执周边。他甚至对周边的小国颐指气使,扣押滕公、诛杀鄫君、兵围曹国、胁迫东夷。看起来也热热闹闹,可在周边大国看来,他只不过是领着几个娃娃过家家,没有人真正睬他。
对于这些,宋襄公几乎不管。不仅他对于自己哥哥公子目夷的劝谏置若罔闻,而且对于周边齐、楚大国的态度也视而不见,傲然以盟主自居,也难怪被楚王所执,为天下笑。
临天下事贵审时度势。不识时务,不自量力,刻板自负,妄自尊大。如此一个宋襄公,居然在历史评价中多有争议,看似不正常,细究来也有其中的道理。
在中国历史上,主张不主张将宋襄公列入五霸,似乎已成了社会动荡与安定、行王道还是行霸道的标志。治世标榜宋襄公,是看到了他的仁义与诚信;乱世学习宋襄公,你会比他死得还惨。行王道者推举宋襄公,是要让大家向他学习,对安定的局势有好处;行霸道者看不起宋襄公,是宋襄公不会权变,不知道与人打交道时可以做人,与魔鬼打交道时必须成为魔鬼。同时,在上位者喜欢宋襄公,是因为与宋襄公这样的人一起玩儿没有多少危险,他不敢越雷池半步;在下位者多数不喜欢宋襄公,或许是因为宋襄公不仅给他们带不来什么好处,反倒会给他们限制一系列的框框。
时势不同,立场不同,对于宋襄公的争执可能长期存在下去。不过在宋襄公葬身的襄邑睢县,人们似乎已经不在意谁对谁错,顺天承运,无中生有,一门心事干着自己该干的事业。当然,百姓的日子也越过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