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初秋的风轻轻摇着院角老槐树的枝叶,纯净的阳光在墨绿的槐叶间跳着金色的舞步。我久久地立在门口,望着那片婆娑的绿,在风吹叶子的声音里变得沉静。
我在这个院子长大,多少个早晨,此起彼伏的鸡鸣,叫白了窗户,叫亮了院子,当隔窗能看清院角的老槐树时,母亲准会叫我起床:“小春,快起床了!洗脸、刷牙、扫地。”成群的鸟儿跳跃在槐树间对着我的窗口歌唱,仿佛在催促我跑进它们刚从河畔掀来地带着水汽与希望的清晨。
一段长长的时光之后,院子自然是变了,院里的人也与以往不尽相同。我们告别了大嗓门的祖父和笼罩半个院子的老桐树。老槐树则留了下来。有一些记忆,长进了老槐树的叶子,在一个个秋天里,了无牵挂地凋落成泥;有一些岁月,化为了前行的力量,刻进了老槐树坚实的年轮。
这个初秋,我回到这熟悉的院子,在墙角生了青苔的旧砖块旁,拾起一枚黑褐色的槐荚,也许是去年留下来的吧;赤足坐在新收割的艾草间,捋下一片片芳香的叶子,晒干,为父亲储备在房屋的一角。
“莫忘生长与热爱,无论冷暖,无论阴晴。”老槐树在风起时,再次向我叮咛。静听这风吹槐叶的声音,感受每一寸清凉,过往与当下交织,生命与自然阳光般可敬、可爱。
姥姥那长满植物的院子,也在风里。
这是怎样的一个院子呀,毁于一场大火的主屋就那么继续朽败着。姥姥并没有被那场大火打败,曾经的苦难早已被她浇铸成对抗不幸的坚固盾牌。她在那片废墟里开垦,种上庄稼、蔬菜、花儿和果树。
上次回来,我在姥姥的院子里看到一片整齐的绿苗,便好奇地问她是什么植物。姥姥说:“是豌豆,等结荚了回来吃吧!”家乡的豆类很多,唯独这种豌豆,多年不曾在家乡的土地上见过了,当我已忘记它们的样子时,在姥姥的院子里又欣喜地看到了它们。有一日,我路过一户人家的门口,窄窄的空地上种着两行豌豆,洁白的豌豆花开在碧绿的叶子间,像一群展翅欲飞的白蝴蝶。我不禁心头一热:豌豆花都已经开了呀,姥姥的院子里也一定飞满了“白蝴蝶”吧。
半年多后,我终于回来了。姥姥却因病住了院,熟悉的院门寂寞地锁着。姥姥出院那天,我带着悲伤的心情去看她,在那条曲折的小路上走得磕磕绊绊,从母亲口中听到的情况让我对年近90岁的姥姥充满担忧。但是,当看到姥姥的那一刻,我再次发现,在姥姥那里,悲伤总是显得那么多余。只见她冲我举了举握着一把眉豆叶的右手,笑着问:“我刚捣了指甲花,你包红指甲不?”
我穿过初秋的风,再次来到姥姥的院子。玉米、豆角、眉豆、小葱、野草……都在风中自在地生长着,享受着初秋清澈的阳光。姥姥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的桃树下与我合影,风吹着她的白发和我的裙摆,我们灿烂地笑着。是呀,老去与孤独,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而咒骂苦难哪有在苦难里学会微笑来得明智呢。
父亲的凌霄也在风中轻舞。
村庄里原来是没有凌霄的,在我离家后的某一年,父亲从县城的亲戚家移了棵回来。他用僵硬的手指把凌霄种进花园的一角,不起眼的绿苗苗几年间便爬满了墙壁,越过了墙头,绿藤子缀着纷繁的橘色花朵,风起时,就那么轻轻摇晃着,流苏般迷人。
凌霄的长势和父亲的身体都是在诠释生命,只不过是朝着相反的方向。父亲瘦得像一棵枯草,关节间疯狂地滋长着疼痛。被风湿病纠缠着的父亲,关节不再灵活,不再是那个骑着自行车载我去二十里外的镇上参加考试的父亲了,不再是除草时、割麦子时把我远远甩在后面的父亲了。幸亏他还是那个喜欢种植花草的父亲。
春天的时候,父亲会发微信给我,全是图片:蒲公英的黄花、地丁的紫色花朵、婆婆纳的小蓝花……夏天,父亲发微信给我,是凌霄花的图片,那橘色的花朵明亮又温暖,好像从来不知忧愁是什么似的。时光过得多快啊,春天就那么过去了,夏天也在挥手作别。我回来了,父亲站在门口望着我笑,他身后的花园也望着我笑。
我也许不该把父亲想象成秋风里一棵枯瘦的草。你看,他的花园充满希望,凌霄花笑着,他也常常笑着,不丢掉对生活的期许。
这个离别渐近的日子,我在故乡的风里,走走停停。槐树随风摇落点点乡愁;耳聋的姥姥衣角粘着植物的汁液,用笑代替了叹息与细碎的话语;父亲仰头看向凌霄花,枯瘦的脸上溢满了神采。我知道,当我再次告别这片土地,一次次拂过我心头的原野,一遍遍拨响那生命的琴弦的,依然是这故乡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