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的是大年三十晚上,发生在一个老教授家里的故事。那个老教授至少也有七八十岁了,因为他的头发胡子眉毛全白了,路也走不稳当。他老伴儿说过很多次了,让他出门柱个拐杖,别把自己摔了。可他就是不听,他说,要那样,学生们就会以为我老了。你还以为你很年轻吗?老伴儿埋怨说。我老了,可我有三个有出息的儿女,一想起他们,我的心永远都是年轻的。
是啊,他的一个个儿女都是多么优秀啊!老大,马家驹,在美国的哈佛大学当教授;老二,马家骥,在英国的剑桥大学当教授;老三姑娘马家凤,在维也纳的爱乐乐团任第一小提琴手。那是个多么强大而光彩的阵容啊。任何人家有其中的一个,就足以让人骄傲得把脸都举到天上了,可他们的家,一下子就出了三个这么重量级的人物。虽然小时他和老伴儿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虽然他们至今还蜗居在一个几十平方米的六层小屋里,虽然他们家中也有一个类似这样的玲玲牌储蓄罐,每天把一个个的我们一个不落地储藏进去,可他们心里是那样的满足。特别是当在校园里与人相遇,人们问到他们的儿女时,老两口的脸上立即就放射出异样的光彩来,他们的心里就好比《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吃了人参果一样,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是舒坦的。接下来的程序,就是老伴儿开始详细介绍孩子们的成就了,老大获得了什么荣誉,老二又拿到了什么研究课题,老三获得了什么称号,那真叫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呀。人家不想听了,可为了面子,也为了照顾(或者叫怜惜)到老两口的虚荣心,只好硬着头皮听下去。时间长了,人们都有点怕了,一见马教授和老伴儿过来了,就赶快绕道而行。人们还为老教授起了个新的名字,叫马长鸣。怎么回事呢?老教授的名字本来叫马鸣,因为爱炫耀儿女,所以人们给那名字中间加了一个字,表示他们的反感之意。他们还把儿女们的照片,从小至大的,特别是成名成家之后的光彩照人的照片,加上孙子孙女的,都一一悬挂起来。马教授伏案工作一会儿以后,边休息边来瞻仰他们儿女的尊容。而他的老伴儿呢?则另有事儿可做可看,就是翻看儿女们的小东小西,衣服了,玩具了,他们用过的本了笔了,有时看着高兴,可有时就不行了,不知怎得就淌起了泪水。每逢这时,马教授就会过来安慰她。你看看你看看,老毛病又犯了不是,儿女们有了出息,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咋能掉眼泪呢。说着,在老伴儿的肩头拍两下,不哭了不哭了乖,咱应该高兴才是。这时老伴儿就会说,谁说我难受了,我这是幸福的泪水,咱养活的儿女这么优秀,我怎么会难受,我憨了。
在儿女们成家立业之前,他们俩是挣钱寄钱的机器。儿女们成家立业,有了孩子之后,他们就成了照看孙子孙女的机器。他们的儿女们把他们制造出来的有着马家优秀基因的孩子们从遥远的国度送到老教授这里来,让他们照看。老大两个,长大一个接走一个。老二两个,长大一个接走一个。女儿一口气生了三个,怕吃亏似的也都仿照着哥哥们,一个个地送回来,又一个个地接走。七个孩子,每一个都扒了老两口一层皮。可他们还照送不误,因为他们清楚,老两口的皮是扒不完的,扒掉了老的,新的很快就又长出来了。可老两口呢,他们心里也特别地喜欢儿女们来扒,为什么,孩子们在国外多不容易呀,自己的后代,放到哪里我们放心,我们不看谁来看呀。现在他们的三个儿女,七个孙子孙女,都在国外定了居,还加入那些发达国家的国籍,睁开眼看看周围,谁能比得上我们呀。不要说见到了,就是听见了也要把他们羡慕死。
今年春节前,校领导照例来看望老教授。他们捧着鲜花,提着礼物,笑容可掬地来到家中,来看望德高望重,为学校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的马教授。寒暄之后,还没等马教授邀请,他们就主动起来,进到里屋,来瞻仰孩子们的尊容。边看边赞美着,多优秀呀,太了不起了,老大长得最像马教授,不,还有马家凤,更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脱下来的。老二像老嫂子,秀气,文静,哎呀!你们老两口子太伟大了。又有一个人说,世界公民,你们这是世界公民之家。或者说是培养世界公民的摇篮。将来你们老了,就可以周游列国,享清福了。马教授接过话茬来说,哪儿也不胜咱的家,人生地不熟,连个说话人也没有。将来我们老了,哪儿也不去,还要看着咱们的学校越办越好,更上一层楼哩。院长对副院长说,咱们学校在培养后代方面,没有人能赶得上马教授吧?副院长马上接着说,没有,像马教授这样的家庭,不要说咱们学校,就是全国的大学,也不会有几个。以上说的都挺好,这时一个刚调到学校工作不久的女同志下了道。她说,常言说,养儿防备老,栽树望荫凉,你们应该留一个孩子在身边,要不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这话马教授可不爱听。他随即就接上去,没关系,我们都还年轻,等老了再说。领导们也都随声附和道:是是,老了再说老了再说。哈哈哈……
一年一度的春节到了,老两口过起了那种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节日。年三十那天,全城都响起了鞭炮声,连过去的清净之地,大学校园,此时也概莫能外,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还是禁燃鞭炮好,多烦人啊。教授说。过去校园多清净,现在也成大马路了。老伴儿说。是啊,回来给学校领导提提意见,校园里还是禁燃好。唉!他们现在是越来越听不得鞭炮声了。
上午,老两口穿得厚厚的,互相搀扶着,迎着凛冽的寒风,到离学校最近的年货摊上买了几挂鞭炮,还买来了对联、门心和“福”字。傍晚时分,教授颤颤巍巍地站到凳子上,由老伴儿搀扶着,把上午买来的“万事如意大吉祥,阖家顺心永安康”以及横批为“四季平安”的对联,上面印着秦琼和尉迟敬德的门心和“福”字都一一贴到该贴的地方。(节选自杨晶长篇小说《拿钱说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