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底,在郑州铁路中学连半年文化课也没上够,随潮流“造反”闹“革命”混迹了两年的我,像一只折翼的病鸟,仰望浩浩苍穹,心灰意冷,悲切切扔弃“问天”(即跳离农门)的梦想,瘦绳勒住旧铺盖,终止了曾寄予厚望的中学时代,一头扎回生养我的小村,无奈地接过祖传衣钵,操持起似乎永远也捣饬不完的修“地球专业”。
那年月,一经投胎农门,从问世那刻起,浑身细胞无不烙上农民印戳,不论你躲到哪里,注定逃不脱吃一辈子土坷垃饭的命运。起初,我犟着不信,在所谓推荐上高中的鼓噪中,我因没权没势没脸气落榜后,死拧活缠找到在郑州教书的父亲,企望靠读书扭转乾坤,创出跳离农门的奇迹。然而,荒废两年光阴后,方知此举如同拿秤锤疙瘩做钓鱼浮子,期望它漂在水上,永不沉底——多么的痴心妄想啊!由是,我被严峻的现实彻底征服,五体投地地认命了,屈从了——天既降我于农门,没有拽着自家头发“日——”一声飞离地球的绝技,就得乖乖当农民!
那时,国人既穷又苦,农民更穷更苦,不只如牛似马终年奔波,辛苦劳累,吃饭穿衣还成问题,更有为数可观的大男人穷得连媳妇都娶不上,一辈子光棍一根,混得非人非鬼,令人寒心。说真话,若说农村苦累还捏合能受的话,一辈子打光棍的干靠,我真接受不了。一是好歹来世上走一遭,连个把后代根苗都无法留下,既愧对先人,也亏欠自己。二来女人是家,不是说“老婆孩子热炕头”嘛!没老婆,穷锅燎灶,连个做饭暖脚的都没有,大男人手笨如脚,既不善油盐,也懒弄厨灶,缝补浆洗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那日子过起来,说像屁股坐到热鏊上,还嫌轻些,该是如水煮油煎,说多难熬炒有多难熬炒!
我从回乡那一刻起,就执着最低、也是最高的追求——坚决不做光棍汉。而要想讨上媳妇,第一要义则是人缘得好,老少爷们交口赞赏,都说你有出息,是个好小伙,讨媳妇才有前提和资本——谁家闺女愿意嫁给歪瓜裂枣的孬人!
若说改变现有的农民身份,我无能。改变目前的家庭困境,我无力。那么,做一个老少爷们赞赏的好小伙子,我自信手拿把掐,没一点问题。
为当个好小伙,我与所有人都友好相处。遇事多看多听少说话,奉行要想公道、打个颠倒的原则。一事当前,先替他人打算。谁家有事需帮忙,喊不喊只要知道,我都主动前往。凡事只要损人,无论利己与否,都决意不干。干起农活,虚心勤快,脏的重的抢着来。冬日,冰冻三尺,起土垫地,刨地挖土最闹心。一镢头下去,虎口震裂了,地上只一个白印记,十镢百镢难刨出两筐土,人们多有怯憷。我却抢着拿镢头,一干就是一天。夏日,赤日炎炎似火烧,无论别人如何嫌暑怕热,干活挑三拣四,或以种种名义躲奸避滑找地儿歇脚,我都不为所动,头顶烈日,坚守岗位,直至按要求把活做好,从不伺机躲懒。秋天,青纱帐里闷如蒸笼,我光脊梁赤脚,挥锄中耕。玉黍叶刷拉拉利如刃片,将身子划出条条血痕,黍叶上的粉尘泥到身上奇痒难耐,我不发只字怨言,只管闷头干干干……农活之余,除了抱着收音机听新闻、赏豫剧,就是读书看报,有兴致时还写点心得笔记,从不哄进人堆凑热闹。像年轻人热衷的闹洞房、耍摸新媳妇以及男人聚堆说骚话、叔嫂摸奶掏裆之类的玩笑事儿,我从不染指,只想正而八板,洁身自好,把人做得周正些。也是功夫不负人,只一年,我的好名声便不胫而走,深入人心——我被公选为生产队的记工员,就是明证。
一介记工员,看似无足轻重,其实颇类无冕之王。说他小,似乎啥权没有,啥家不当。说他大,队长也常常不当他的家。他那笔头厉害,那里有的是工分,而工分就是钱和粮,关乎每家人钱财的多寡和吃喝的稀稠。他想少给谁记一厘工分,天难,人家不愿意。但,他笔头一歪,想给谁多记三二十分,比喝口凉水还不费气。前任记工员,就因滥权谋私、给他家和未婚妻家人凭空多记工分而“翻船落水”。起初,人们只凭印象觉出他家的工分有问题,可到底没拿住把柄,也不好人头对肉脸把话说穿。人说走黑路多了必定碰上鬼,也是利令智昏,6月份工分公布后,他家和未婚妻家人都是31个工,其他人都没有超过30个。这下露了马脚,众人拿到了“有尾巴烧饼”。那天开群众会,队长问记工员,你是不是刚从火星上下来,那里的6月有31天?弄得他面红耳赤,当场想钻地缝。随即,撸了他的记工员,并以投票方式公选继任者。出乎意料,而又似在意料之中,全队265个劳力投票,我竟得了257票。队长连续用了“史无前例”、“空前绝后”和“破天荒”等新鲜词语评价了以绝对高票当选后的我,让我现场表态。我毫无准备,窘得满脸通红,随嘴说道:谢谢老少爷们,大家的信任,贵过万金,叫我终生受用不尽。没啥说的,我只有躬身服务,诚意报答,请大家监督我吧!
众人的信任,真比金子还贵重,我只能做得更好。否则,便是亵渎与罪过。
按惯例,记工员每天只干半天活,后半天拎着本子可地里转着现场记工。哪地有人干活,就转到哪地。年长的一律尊称,年轻的直呼姓名。叫到谁,谁主动报工,譬如或一天,或半天,迟到的自报扒半分或一分。因当着众人,谁也不敢谎报。记完工,大半下午就是全由记工员支配的“福利时间”,可以明火执仗地瞎耍闲逛,甚至回家干私活。对此,群众很有看法,常以“日溜半下午”等贬词来发泄不满。我接手后,不想让人说长道短,便主动改了规矩。后半天的前半歇,和大家一起干活。后半歇,东南西北地转一圈把工记完,时间还绰绰有余。为此,村人好评如潮,说我是年轻人里少见的大拇指头。小队长逢会就表扬,大队支书还要求各队记工员都向我学习。以至于后来,全公社的记工员都改了“日溜”一下午的老习惯。一些因失去半下午“日溜”权而怀愤者颇有微词,说我作秀。我想,即便是作秀,终归对促进农业生产是“加个蛤蟆多四两力”的好事。但愿这样的秀,大家都多作,也能常做。
白天,记工员把众人的工分记到本子上,为避免差错,也为让大伙放心,夜里即将这工分填上个人持着的工折上。一般来说,作假多在这一环节。欲作假者,趁只有记工员一人时,悄悄赶来,诉以种种理由期求多记点或少扣点工分。记工员如果把持不住,为人情所累,就会出问题。我也遇过这情况。一天,待我特好的本家五婶,下午记工时因迟到自报扒去一分半,这会言来语去半天,想将扒分抹掉,记为满勤。我问她凭啥。她说凭我是你五婶呗。我说是五婶更得严格,免得别人说闲话。她说这点屁事你我不吭谁会知道。我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有不透窟窿的墙。一旦别人知道了,为这一分半毁咱娘俩的名声,多不值啊!她说就这一次,下不为例。我说有一次就会有十次百次,这口不能开。如果五婶很在乎这一分半,这月小结时,从我工分里扣下一分半,给你补上,就说你给我说媒迟到了,行嘛?我这么一说,五婶不好意思了,说那就算了,扭身便走。我怕她生气,月底结算时,真的扒下自己的一分半加给了她。不想,细心的五婶发现涨出的工分后,是咋都不愿意了,找到我说,侄子呀,你说的做的都对,五婶老糊涂了,咋能多要那不该得的工分哩!不光队里的工分不能白要,你给我的也不能要!五婶就是给你说媳妇,耽误十天半月心里也高兴。你这么好的娃儿,五婶愿尽这个义务!
我当记工员的半年多时间里,即使最好鸡蛋里边挑骨头的人,也说不出半个不字,老少爷们更是满意得不行,以至于不少人主动给我说媒提亲。至此,不打光棍已成定局。但人心又很奇特,没馍吃时,想着有块黑馍就中。一旦有馍可吃,又要挑三拣四,想要吃上最好的那块。若能是白馍,则更好。为说不成媳妇愁白头发时,用二爷的话说“不用相看,掂起尾马一瞧是个母的就中”。如今提亲的多了,又不满足于二爷说的那个标准,随便找个能做饭睡觉生孩子的娘们就中了,还想挑个长得俊、有情义、对脾气的有层次女人,一来二去,左右摇摆,亲事一时竟没能定下来。此时,老会计退位,大家又公选我当了会计。恰在此时,大队组建牛头锁厂,要从各小队选拔人才。大队支书首选了我,要送我到县机械厂培训仨月,回来开圆车。小队长和众人虽于心不舍,但想着毕竟是往高处走哩,也不好拦挡。从此,我当上了农民工人。及至后来高考制度恢复,我考上大学,毕业后成家立业,能够小有建树,都和我在农村三年锻炼陶冶的经历密不可分,尤其是当记工员期间对道德人品的磨砺升华,更是生命中不可多得的一笔宝贵财富。这些年来,它无时无刻不在乳养滋润着我的成长,而且还将一如既往、继续于默默无闻中成全我的人生,直到老朽!
(本文照片采自本报资料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