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占安 / 追问生命
父亲好像是陌生人,我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就如现在,他躺在医院急救室,在生死线上挣扎。而我,坐在办公室,作关于生命意义的思考。
父亲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爷爷奶奶留下儿子和孤独,离开了世界。于是,父亲一生也就和孤独形影不离了。
我一直不了解父亲的生活。
只知道他下过矿,在纸箱厂当工人做技术员。最高的官,是做过一段时间车间主任,最终还是因为缺乏组织领导能力,只是做了一段时间而已。业余时间收过酒瓶子,摆过补鞋摊子、自行车维修摊子,卖过罐头、蔬菜、水果……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实用性小爱好,复制一些山水动物画,修锁配钥匙,做个箱子、板凳,编个篮子,打个铁钎,铸个饭勺,拣个脸盆补补,修修收音机,缝补衣物,甚至裁剪等。好像很万能,几乎任何家庭用品,他都能以不花钱的方式自给,往往会从垃圾堆里找出生活的必需。但终究比较粗糙,不够体面,所以家庭也没以欣赏的态度接受,反而是以鉴赏的态度批判。父亲似乎也没有挫败感,依然坚持着。
父亲最被我们认同的伟大作品,也许就是给哥哥和我做的两把玩具手枪吧,哥哥曾经用父亲的作品打烂过别人的醋瓶子。那把枪的原理已回想不起来了,但我从没看见过别人相仿的东西。我确信,那一定是父亲的发明。
我无法描述父亲的全貌,但“劳作”是他人生的主线,这应是无疑问的。父亲就像一台没有思想的机器,被某种程序所设定,一刻也没停止过劳作。这“某种”大约是“生存”吧。
父亲不是大男人。
性格懦弱、无争,对外界的压迫有极强的适应性,让环境因为自己有所改变,或者改变环境,他可能从没想过。甚至不知道,从情绪上可以有抱怨的权利。在父亲的眼里,人生受到嘲讽、羞辱,经历磨难,就是这个世界的合理存在。
他致力于术,不懂得道。所以被不屑。六七岁的时候奶奶早逝,父亲和爷爷、还有一个续奶奶一起生活。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度过自己的童年生活的。但父亲的人生,至少有两个方面受童年影响巨大:一是极强的自我保护意识,二是不适应复杂的家庭关系。父母过早离世,家境贫寒,影响了父亲的性格养成,使父亲对于生存的基本需要尤其在意,对于温饱,有种近乎自私的执着。父亲生存术的强大,大约源于此。
父亲和母亲结婚,父亲不得不接受一个新的家庭,外公、外婆、舅舅成了父亲的家庭成员。我们姊妹四个也相继来到这个世界。对于父亲而言,家庭关系陡然变得复杂起来。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诠释家庭含意的,但被定论的他,是任何角色的扮演都不合格。那时的父亲是除了粮食收入之外,家庭经济收入的唯一创造者。贫困,使物质需求与匮乏成为最激烈的家庭矛盾。父亲对于家庭责任的担当是有原则的,首先是以不影响自身温饱为前提。但沉重的家庭负担始终在挑战父亲的原则,而父亲依然执着,决不妥协。家庭的一系列现实问题接踵而来,老人的赡养、丧葬、内弟的婚事,我们姊妹四个对于那时的农村家庭而言,更是当然的负担。不管父亲能否承载,但无可回避。生活,要求父亲把腰带再紧上一个扣,要求父亲在肚子和责任之间作出选择。于是矛盾逐步升级,直至开始了父亲是不是称职的丈夫,是不是有爱心、有责任感的父亲的评判。
结果是否定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成了游离于我们家庭之外的家庭成员,角色的扮演也变得简单起来,只是家庭经济收入的责任担当者。家庭事务的决定,甚至家庭情感的支配,父亲都成了旁观者。
父亲进入了无爱的世界,或者父亲本就生活在无爱的世界。
家庭出现了严重的信任危机,并愈演愈烈。父亲的工资一直是个谜,是父亲的最高机密。我相信,父亲一定有些私房钱,但只是阶段性的,只是这个月为下个月或再下个月的储备,而非长期的储蓄。这个储备,最终也往往被饥饱的质量消费掉。有时也会被家庭的迫切需要再挤出一些。而家庭又对这个私房钱评估过高,似乎那是个无尽的宝藏,总有挖掘的潜力。这种攻坚战持续了数十年,直至父亲病退。父亲的工资对于逐渐转好的家庭经济而言,变得不再重要,父亲也不再把退休金看作最高机密。家庭逐渐遗忘了父亲的这份收入,失去了探究的兴趣。
富足,让温饱不再是负担。家庭也开始变得宽容起来,甚至开始找寻被情感遗忘的父亲。生活上对父亲也有了一些关心,医疗条件有了较好改善。但我不知道我们心灵深处,究竟是出于道义还是出于亲情,是为父亲的概念还是为了父亲,假如家境仍然贫穷,对父亲又会怎样。家庭成员之间偶然也会作些讨论,应该让父亲安享晚年似乎达成了共识,但每次讨论总不会忘记再数落一下父亲的历史。否则,好像不足以显示自己的大度。父亲也许一直自认为是家庭的欠债者,静静地躲在角落里,把家庭给予的关心和照顾视为恩赐,小心翼翼地享用这些似乎不应属于自己的一切。
父亲的情感世界怎样,我无从知道,整个家庭想知道的兴趣似乎也不大。父亲不是一个善于倾诉、把情感赋予言辞的人。每逢家庭摩擦发生,父亲总会逃回工厂,逃回那间属于自己的宿舍,属于自己和孤独的宿舍。也许父亲在那里才能真实流露情感,或者为自己疗伤。
晚年的父亲,生活在孩子们的工厂里。因为有病而脚步蹒跚,经常拄着一根棍子在院子里走走,偶尔有些工作人员擦肩而过打个招呼,父亲也会满足地目送那个背影许久。有时也会远远地看着儿子们的忙碌,只是远远地看。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但至少会有些许自豪和欣慰吧。
行文至此,父亲已逝去四天了。现在,父亲就静静地躺在我面前,睡在儿女们为他设置的灵堂。葬礼很气派,用去了对父亲而言很天文数字的钱。因为孩子们的影响力,很多有头面的人来吊唁,这是父亲在人世间得到的,自己也从不敢奢望的最高礼遇。孩子们认为自己应该这样做,但不见得认为父亲应该享有。
我不知道,这些,对逝去的父亲是否有意义。
明天将是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天。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天国,但我忽然希望天国确实存在。那里不再有劳作,不再有歧视,不再有饥饿和贫穷。那里,有能与父亲愉悦交流的先逝工友,有无尽的资源不需配置,有能为之心痛的父母给予孩子久违的爱。我希望那个祥和的天国,是充满大爱的世界。父亲在短暂人生中错过的,将在那里永久拥有,父亲的亡灵能在那里幸福地栖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