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无数次邂逅茶烫——低低及膝的长方桌子,白底蓝花的粗瓷敞口大碗,放上三五勺加了糖的粉红色藕粉,那烧得发烫的茶壶,尖嘴略略一弯,“咕嘟咕嘟”翻滚着的开水就那么轻轻一扬,粉红的藕粉立马变身成为晶莹剔透、甜香四溢的茶烫了。每逢此时,我的唇齿间,津液便汩汩如泉了。
我生长的村子名曰大位村,位于修武县东南隅,是个大村子。村里最热闹的时候除了节日张灯结彩,举村欢腾外,最隆重的便属七月集了。每年农历的七月初九是大位村沿袭多年的集市正日子,在初九前,村里就已经请好了大戏班子来唱戏,一唱便是三五天。那些日子里,十里八乡赶来看戏的乡亲们,吸引了南来北往的商贩,使得村里不宽的街道成为热热闹闹的集市。集市上有各色走乡来的奇货,形色各异的人群,捏面人的、吹糖人的、煎凉粉的、炸糖糕的,还有耍猴的,而最让我难以忘怀的,便是那茶烫了,那晶莹的色感,那甜甜的香味,还有那茶烫上轻轻升起的缕缕热气……
七月集还没到,村里人便急着去戏台底下占位置,不是为自己,是怕亲戚朋友们来了没地方看戏,那就丢人了。乡下人讲规矩,别人占了的地盘,自己就不会再占了。为了占个好地方,奶奶总早早地领我们去占地儿,位置要挑好,面积要足够大,这样才容得下我家众多的亲朋。占位置很简单,只需捡些烂砖头、破瓦片摆成四四方方的围城模样,里面放把旧椅子,这就好了。早来的占个好位子,晚来的占个偏位子,但谁也不会趁人不注意拆了别人家占的地儿的。
占好了位置,奶奶便会带我们四姐妹们去冲茶烫。我们便很乖地坐在一排排小凳子上欢喜地咽着口水,等待用小手急急又小心地捧起来喝……
大戏开锣了。你看吧,村子四周的黄土道上,尘土飞扬,步行的、赶车的,全是前来赶集看戏的人。这些人进了村,并不急着看戏,而是要到集上买十来根油条,用麻绳捆了,作为串亲戚的“礼”,提溜在手上,进了村里的某户人家,而后和这户人家一起,乐呵呵地赶往戏台下……
怀梆戏是我们本土的戏,是河南省古老稀有的汉族地方戏曲剧种,因起于旧怀庆府一带,故名怀梆,俗称怀庆梆子、老怀梆、小梆(班)戏、怀调。印象里,典型的剧目有《李刚打朝》《樊梨花征西》《对花枪》《连升三级》《程咬金娶妻》《七郎八虎闯幽州》…… 熟识的面孔在油彩的粉饰下变得或者可爱、或者滑稽;稔熟的乡音在锣鼓间咿咿呀呀的别具一番韵味。高高的戏台上,演员们拖着长音儿放亮了嗓子唱,唱到尾时,往往音调突然提高八度,激越高昂,声昂情沛。戏台下挤得不透气的人们伸长了脖子往戏台上瞅。人们有的坐着椅子凳子,有的挤在板车上,有的则只是坐块砖头;孩子们有的骑在大人的脖子上,有的爬上树、高岗子或者房顶上,有的叠起了罗汉,一不小心倒了,笑闹成一团;没占到位置的大人站在戏场四周,性子糙的,或踩在板凳和洋车上,或者干脆和孩子一样也上了树……
我喜欢七月集。一到七月,大人们忙着张罗邀请接待亲戚朋友,孩子们便像似无人看管的放了野的小羊,不必操心写字读书的事情,不必担心大人责骂,自由地能四处撒欢,甚至一年间提出来的很多不能实现的愿望也能在这集市上实现。一个拨浪鼓,一个小面人,一把瓜子,一碟炒凉粉,一碗茶烫,一个小陀螺,一本小人书,甚至一件新衣裳。而我最喜欢的,当然是那集上高高的戏台边的茶烫了。
冲茶烫的大爷总是笑呵呵的,拿起搁在火苗老高的炉子上的已经烧红了底的大茶壶拎得高高的,稍微一个仄歪,茶壶里滚烫的开水便冲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稳稳当当地冲入茶碗里,碗里粉红色的藕粉在水流的冲击下,一路打着旋儿,化开了,晶莹透亮如果冻般的茶烫就好了。
茶烫的味道里透着荷花的清香,还伴着蔗糖的甘甜。我喜欢茶烫在舌尖停留的滋味儿,更喜欢看猴急的伙伴被茶烫烧了舌尖的狼狈。
如今,乡下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壮劳力的缺失使得七月集渐行渐远。但每逢七月,远离家乡多年的我,还是会想起七月集,想起热热闹闹集市上的叫卖声,想起孩子们的欢笑打闹声,粗犷豪放、高亢挺拔、喊着心里话的怀梆戏,想起那久违的甜甜香香的茶烫……
梦里,茶烫泛着莹莹的光泽,和着那暖暖的乡情,牵拽着我的思绪,飘回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