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经常上缝山针,也经常往缝山针后山去。在从缝山针通往后山的道路旁边,有一棵老柿树,在老柿树主干的顶端,分成了两股杈,就像一个男人的两个臂膀,永远地高擎着。
秋天来了,老柿树的叶子逐渐变成了红色,缀在它身上的柿子也逐渐变成了红色。整棵树都成了红色,红彤彤的,像一片晚霞,与周围的碧松翠柏既形成明显的反差,又交相辉映,和谐相处。每到这个季节,我仿佛又看到了老柿树的笑容,是的,那是一种历尽艰辛后的释怀和充满自豪的微笑。
就这样轮回了几个春夏秋冬。然而,就在2007年的冬天,它睡着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它死了。死得无声无息,死得无怨无悔。
刚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棵老柿树特别关切,似曾相识但又不曾想起,对它的死我隐隐有一种痛苦和悲切郁积在心,久久不能释怀。后来才发现,在冥冥中,我总是把这棵老柿树和我父亲联系起来,总想在它身上寻找我父亲的一些影子和痕迹。
父亲如果还活着,今年已经86岁了,他一辈子都住在农村。在他的膝下,有我们兄弟姐妹八人,四男四女,可谓儿女满堂。
在旧社会,父亲只上过一年多的私塾,没文化,但脑瓜特别灵。从小就继承了我老爷和我爷爷的手艺,过去他在农村盖房子、磨小磨香油的技术在十村八乡都小有名气。在我们村,继我爷爷之后,他是老师,过去村里所有干木工和泥水匠的,都出自我爷爷和他的门下。因此,他的这些手艺便成了我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农忙时,他就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农闲时,他或给生产队磨香油挣工分,或带一帮人给人修房盖屋挣钱补贴家用,有时甚至晚上磨香油白天带人去帮人修房盖屋。记得小时候我母亲曾几次说过,那是在1963年夏天我的大妹妹出生前后,也是在生产队大锅饭刚刚结束的那段时间里,说我们家粒米不存是一点也没夸张,每顿都在等米下锅。为了解决全家老小的温饱问题,父亲只好利用在生产队干农活上下工的间隙,每天都挑着两个箩筐顶着炎炎烈日到处转悠捡西瓜皮,回来让我母亲削皮洗净煮熟后以便全家人充饥。
大概是在上世纪70年代初期一个冬天的晚上,为了让我们兄弟姐妹们解解馋,我父亲亲自下厨,用白面给我们做了一大锅汤面条。早已迫不及待的我们不顾父母的劝阻一拥而上,争抢着往自己碗里盛饭,看着我们兄弟姐妹们吃得狼吞虎咽,在一旁喂我最小的妹妹、弟弟吃饭的父母亲会心地笑了。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有看到父母亲吃面条,可谁也没有想到让父母亲也去盛一碗和我们一起吃,都只顾自己贪婪地享用着。可谓是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最后只剩下一片杯盘狼藉,等着父母亲收拾残局。
这种日子到了改革开放之后的1980年才算结束。那年我们那里的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农民不仅有了自主权,也有了剩余的粮食,温饱问题才算彻底解决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参军入伍。
可真正能够让我父亲在经济上缓口气的,是在1995年之后,那时我们兄妹都成家立业,连最小的弟弟也有了孩子。可我父亲也老了,身上的很多病也显现出来,如高血压、心脏病、脑血栓、糖尿病等都如期而至,长年缠绕着他,最后瘫痪在床,其中痛苦可想而知。
父亲虽然没上过几天学,大字不识几个,但对我们兄弟姐妹的上学却特别关心,父亲常说:你们在学校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才会有出息;只要你们愿意上学,上到哪里,就供养你们到哪里。而且还经常在吃晚饭的时候,从他的记忆里搜寻一些什么鸡头兔腿的数学题(实际上是现在小学数学中讲的鸡兔同笼类的数学题),让我们边吃边算,那时候其他妹妹弟弟还小,为了照顾尚小的妹妹弟弟,姐姐上完二年级后就辍学在家,因此,主要由我们弟兄三人答题。并在他的鼓励下,我大哥也经常出一些数学题让大家一起算,每到这个时候,也是我们弟兄最积极踊跃,最快乐的时候。就这样一直延续了好几年,提高了我们弟兄的学习兴趣,特别是在理科方面。所以,我和我两个哥哥的学习在全村都是数得着的,特别是我两个哥哥。我大哥高中毕业当上了民办教师,后又经考试录取上了两年师范,转为公办教师;我二哥初中没毕业就当上了村里的兽医;我上学正是“文革”期间,初中毕业后,由于当时实行村民选拔上高中,没被选上,只好在村村普及办高中大形势下到村办高中就读了,在那样没场地、没老师、没教材的条件下,根本学不到什么知识。只是我当兵之后,通过不懈努力,考上了军事院校,又在校学习了三年,大专毕业后成为一名军队干部。
在照顾我们兄妹生活方面,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慈父,但在教育我们兄妹做人方面,他又是一个严师。父亲经常给我们讲“树不修不成材,子不教不成人”,这大概是他一生所坚守的信念吧。他脾气不好,对我们犯的小错误,他会耐心地说服教育,但如果知道谁在学校打架了或不听老师话了,回来之后非打即骂,然后再给我们讲道理。因此,我们兄妹对他都很敬畏,有时候即使在学校受了气挨了打,回家后也不敢让他知道。记得有一次我在父亲面前说话没注意带了一个“把”,父亲伸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还有一次,我偷了邻村果园里未长成的青杏子,父亲知道后不但打了我一顿,而且还硬拉着我去给看果园的人赔礼道歉。等我们长大以后,父亲不再打骂我们了,但经常教育我们“要老老实实做事”“啥时候都不能犯法”等。我当兵走的前夜,父亲嘱咐我“到部队好好干,不要想家,要努力入党”,等我军校毕业提了干之后,父亲又在信里叮咛我“不要挂念家,好好干,要对得起国家给你发的工资……”总之,父亲一生都在操着子孙后代的心,一生都在关心着子孙后代的成长。虽然在教育子女方面,父亲没有什么富有哲理的经典语言,虽然在教育理念上还显得有些狭隘,教育方式上也显简单粗暴,但这对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又没受过几天教育的人来说,已经是勉为其难了,更何况,正因为受到他的这些不间断的教育和他身体力行的感染,才铸就了我们兄妹朴实无华和正派为人的处世方式,铸就了我们兄妹愈挫愈奋和积极向上的坚韧性格。我由衷地感谢我的父亲!
现在我们兄妹早已长大成人,甚至有的都到了祖字辈,父亲却不在了。当我们兄妹有能力赡养他的时候,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老父亲是2007年冬天去世的,这和那棵老柿树的死是同一年,而且都是在冬天。他死得无声无息,他死得无怨无悔。
现在想来,老父亲不就和那棵老柿树一样,为子女历尽艰辛含辛茹苦一辈子,在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之后含笑而终吗?老父亲虽然死了,但他的心却像两只枯瘦的胳膊,始终在高擎着,他的灵魂在九泉之下也会继续庇佑着他的子孙后代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