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真的很有趣,我这个快要做姥姥的人了,最近却总是想起儿时在姥姥家那些有趣的人,有趣的事,还有姥姥家门前那条美丽的小河。
小时候,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就带我去姥姥家。她不会骑自行车,我们总是步行。走出村子西边,下一个陡坡,跨过黑河滩,便走进荒凉的曲凹里,那是到下郇村至东闫村的一段路。两边有陡峭的高崖,崖壁上有几个放着棺木的葬窟,窟门旁长着一片荒草。路上不见行人,母亲也很怵走那段路,她牵着我的手快步疾走,一句话不敢说,一步也不敢停留。我几乎是小跑着追赶她的脚步,不停地东张西望,生怕路边的玉米地里会突然跑出一只狼或一只狐狸。
走出曲凹里,便是东闫村。村里有个合作社,有卖布匹日杂、烟酒副食,我们村有个叫桂香的女子在那里当售货员。每次路过这里,母亲得给我买个面包吃,一毛钱二两粮票,否则,余下的路我是走不动了,有时她没带钱,便从桂香那里佘,下次路过再还上。我小时候喜欢随母亲去姥姥家,那个金黄香甜的面包也算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从东闫村出来是西闫村,往南是堡子,再往西走一段便是姥姥家的村子,紫金山下的白水村,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美丽富饶的小村庄。紫金山上有几眼旺盛的涌泉,长年不息,清澈的泉水汇集起来,从山崖上跌落下来,形成一个不小的瀑布,瀑布的水声日夜不断。大水自村南分流,主流顺着河道从村西流经景明,林交汇入天河。村东,村中,各有一条小河。村里还有几条小溪缓缓流过,各家在小溪边上砌上或长或方或红或青的石板,用来洗衣、淘菜。这些得天独厚的优势,使得白水村地肥水美,花繁树茂,年年丰收,户户余粮。村北有连片的芦苇和莲藕。每到夏天,娉娉婷婷的芦苇随风摇曳,翠绿的莲叶浮在池塘里,粉红色的荷花争相斗艳,莲下的青蛙欢快地唱着歌,荷上的蜻蜓轻捷地打着转儿飞上飞下,溏里还有几只漂亮的水鸭清闲自在地转悠……
孩子们最喜欢的地方是村里的小河,河水哗啦啦流过姥姥的家门口。我和表姐妹一起,脱下鞋袜挽起裤腿,站在清凌凌的河水里,捉小鱼、小虾,薄暮时分拨开鱼草搬开石头找河蟹、河蚌,表姐总是喜欢不停地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马虾……”我却不同意她的说法:“马那么大,虾这么小,怎么能连在一起叫马虾呢?”
表姐是小舅家的孩子。小舅和姥爷、姥姥生活在一起。他们住在四合院的西屋里,三间房子两头隔,一头炕上住姥爷、姥姥,一头炕上住舅舅、舅妈和他们的三个孩子。
姥爷是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话语不多,很疼爱我母亲。因为我们村在“旱疙瘩”上,靠天吃饭,每遇干旱,口粮不足,姥爷总是接济我家。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穿着黑色的粗布衣裤,白色的上底棉袜。母亲告诉我,他用五担麦子为自己换来一副上好的四寸柏木寿棺。他去世后,要入葬山顶上的祖坟,山坡陡峭,重棺难抬,除了16个青壮年抬棺,灵柩前还有十几个孩子肩套绳子往上拉。母亲不停地哭,我们几个还小不知道伤心难过,只惦记着剥下供奉过的枣裹上的白面吃。那时候白面少,丧事上用的大馒头不全用白面做,只在外面包一层白面,里面是玉米面。对姥爷的记忆也就这么点。
姥姥是绛县南樊镇上一个破落地主家的遗孀,后嫁给丧妻的姥爷,一生未育。她瘦小的身材,一双小脚款款移步,穿着干净,门牙掉落了,嘴瘪着,操一口浓重的绛县口音。姥姥偏爱我的表姐,她总是坐在门前河边的石头上,用一把老木梳蘸点河水,把表姐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一次,她给我们几个做布包,给我和表妹做的旧粗布,给表姐做的是新布,枣红色底子白圆点,椭圆形的,里面装着小绿豆,比我们的精致多了。我抗议她偏心,大声嚷嚷着,并且扬言不吃她做的饭,后来我胜利了,也得到一个同样的踢包来。
表妹是大舅家的孩子。因为长门无子,大舅过继给他的伯父。我记事的时候,大姥爷已经过世,大姥姥还在。她是一个很严厉的老太太,不只是大舅、大舅妈怵她,我们小孩子也都怕她。她住在四合院的北屋里,粗梁大柱,木雕格子门窗。每当中秋前后,大姥姥的屋子里总是飘着诱人的果香,可就是不见果子的影儿。母亲告诉我,大姥姥的木箱子里放着红果,用来熏香衣服,熏香屋子。我却是不满大姥姥的小气,为什么有果子不舍得拿出来让我们吃,熏那些衣服有啥用?
大舅妈胆子大,说自己从来不怕鬼神之事。有一次她边做饭边给我和母亲说起她的英雄壮举:夜半的时候,她敢独自一人趁着月色去坟地里偷棉花,摘满包袱才从容地背回家。母亲连连点头称赞。
大舅妈身材高大,脸有点小,镶着两颗包金的门牙,说话间金光一闪一闪,很是显眼。她生过12个孩子,最后只活下来三个,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她一生勤劳持家,78岁时去世。
40多年过去了,紫金山上的涌泉被上中游的村子截流蓄库,村西的大河变成了小河,村南石崖上的瀑布早已干涸,穿村而过的小河不见了踪影,但是,姥姥家门前那条小河一直流在我的心里,那涓涓的河水滋润着我的心田,清凉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