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读罢樵声先生创作的长篇小说《驴长老》，长久心绪难平，似心有块垒，不吐不快。

  这是一部气魄宏大、运笔自如的好作品。全书40多万字，有三处高潮，令人过目难忘。一处是清怀庆府同知章九酬率部众攻打月山寺，一处是大户当家人洪小囡用满地炸药与入侵的日本人同归于尽，一处是盗墓贼王魁为了月山汉佛尽屠章九酬全家。第一处还略显不够婉转圆润；第二处已是荡气回肠，写尽怀川一地男子血性和气概；第三处则是老辣痛楚，悲壮惨烈。

  《驴长老》的主人公是月山寺贤达和尚妙聪，它以无声塔顶藏着的汉代金佛为明线，自清朝最末端光绪在位时写起，其时吏治腐败、政令不行、民不聊生，革命者在四处奔走起事，清廷中高层有忧国忧民情怀、报效国家民众志向的亲革命派和保皇派；再写民国初年，军阀混战，乱世中百姓受尽苦楚；再经最惨烈的戕害：日本的侵略机器在我们的土地上，屠戮我们的民众；继而，写国民党如何慢慢式微，共产党如何得尽民心；最后，写共产党内左倾蛮干者的幼稚和不成熟导致的大错酿成，风暴眼又一次将近。

  作品跨越近半个多世纪，这近50年，正是中国前所未有的极乱之世，外敌频繁来犯，国内内乱频仍，生民屡遭荼毒。作者在开篇，就用艺术的手法，通过佛家人清了和尚之口，预测了这些年的沧海桑田：“清了寺了，夷患、内戮、文祸三荼后世运其昌……”囿于时局，作者只写了前三端，而将“文祸”巧妙撇下，或是隐示或是待续。作品以时序为线，紧扣时代，而故事所依托的月山寺，也确曾有一再毁寺、被勒令变寺为公园、终于又重建的史实。

  作者应是有家、国之殇，才会如此立意为文，且越写越好，越写越动人。文章起承转合，丝丝相扣。故事的几位主人公，聪慧过人如妙聪和尚，雄才大略如章九酬，质朴诚恳的刘子彦，都各安天命，在自己的年龄，做自己这个年龄该做的事，说自己这个年龄该说的话，已是相当不易。作者大事件也写，小细节也写，其文恢宏，其笔工，已经达到了许多已经出版的小说未曾达到的高度。

  正如作者自己说的，怀川一地，是作者的母地。当地的言语、怀梆、风俗、积习、土地渊薮等，由他写来，如数家珍。他所描写的“心慈、智高、言慧”的妙聪和尚——驴长老的形象，在当代文艺长廊里，该是有一席之地的：天资已卓异，儒基更是深厚，始终不改初衷和佛心，更厉害的是，有为天下黎民的胸襟，有纵横捭阖的谋略，还有随时代变迁炼佛心更葆血性的品行。作者能写出这样的人物，应是对佛家有积淀的，所以他能罩住自己的人物，写佛事佛心，运笔自如、手法娴熟，很显情怀。这绝对不是仓促上马能达到的高度。

  文中有如此言语：“自月山建寺近八百年来，虽两度损毁，但凡声名重振，亦在昌达盛世之时，此次聒噪在风口浪尖，势大而根浅，最怕节外生枝使山寺受其累。”言语中足见其佛教智慧，以及中式士子情怀。“势大而根浅”，对故事所描摹的情状的把握，可谓臻于至境。

  这个故事打捞的人物，没有谁是空手而归的，他们都混出了自己的气场和地位。无论是位居清廷知府的章九酬，还是一身朴素的“铁算盘”刘子彦，或者额似寿星面似弥勒的洪小囡，都按照自己的性情、见识，沿着所处时代的洪流向前走。其性情、其形貌，都有令人过目难忘的塑造。章九酬才高八斗，心系生民，重承诺轻生死，为了保汉佛，面对盗墓贼不义的屠刀，敢屠自身。洪小囡忍辱负重，玩得转黑白两道，糊弄得了日本人，看得到细节：“怀川人的心最容易被怀川人看透。山田一走，他马上把心思集中到陈渊石的身上，请他入了上座。”轻轻一笔涂来，婉转朴素，分寸把握不差毫厘。洪小囡是担得起“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而陈渊石这样的人也不差，恰是这样混沌的人，最后时刻的反转，最动人心，所谓“一寸山河一寸血”就是如此来的吧：一个民族的血性，可能会潜伏，但不会湮灭。“铁算盘”刘子彦得了职位，穿戴一新回家的细节，写来生动，富生活实感。所以，他们的格局决定了他们的子孙路：前清知府章九酬五子都入了军——三个儿子中条山之战中阵亡，一个儿子成了共产党的领导，却没有死在战场上，反是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盗墓贼的暗箭下，最后一个儿子，雄才大略，光华尽敛，作为中共高层被特派进了台湾。金盆洗手的盗墓者后代、当地大户洪小囡，儿子有留洋学技术回国报效者，但最终后代尽数离岸去了南洋。刘子彦家庭仅风光了20年，为撑门面，不得不派儿孙离家做警察当兵，但终为报恩荡尽家业，却也因祸得福，得了贫民的名头赢得了后续世道的主动。

  可以想见，这是一部很有舞台效应的作品。其对白、情景设置富思辨，多冲突碰撞。

  这部书中有一段历史跟严歌苓的作品《寄居者》重叠，所以两者可以约略拿来比较一下。严歌苓的《寄居者》，写的是多情女子在乱世中为爱奉献，终于醒悟，离开了利己主义的轮渡，返回在苦难中反抗的母国。其中有一节，也写抗日情景：日本人在高端的校园聚会上，捉捕投放抗日宣传小报的学生，女主人公忝列其中，各种阴差阳错下，她被当成革命党人逮走，被日本人在审讯室暴打。严歌苓写正面冲突，有玩笑样的轻浮，有令人焦灼的误解，有暴烈的打击、流血。但却始终隔着一层，像一个局外人样旁观审视，没有切肤之痛。樵声写抗日，写山田的文质彬彬，写洪果和桃儿死状的惨烈：下身被插满竹签，乳房被挖出来烧了吃。连洪小囡和山田的最后对决，都没有厮打而尽是对谈。这可能是作者本人的行文风格决定的。这样一来，樵声的文字显得内功绵绵，沉稳大气，而严歌苓的文字则跳脱轻巧，迅疾激烈。相形之下，樵声之文沉，是长者之文，严歌苓之文轻，很有当下为文五光十色的时尚感。各有自好。

  这部《驴长老》，观念正派，对现在民众对清末民初至新中国建国这段历史的认识之乱，思想之驳，有廓清的作用。当下中国，功利主义甚嚣尘上，抗战时充满理想的年轻人，忧国忧民、有家国情怀的长者，已经不再，对他们的理想，他们的情怀的回溯，是非常有必要的。现在的文艺作品中，许多提到这一段，都是《白鹿原》般的庆幸：家有儿女，两党具属，故能立家不败。这《驴长老》是在为纯正的理想主义发声，其情怀，让人感佩。

  作者写月山，写博爱，写怀川的景致，写当地民宅，也是随手即来，稔熟于胸。

  好的作品是会说话的，在作品上用功的人，自然能在作品上得到回报。耗费了心力的用力写作，相信读进这本书去的人，都会喜欢它。

  像这样的作品，非常用心用情，作者也有创作能力，有情怀，能驾驭故事，塑造人物，非常难得。

  这部小说写了怀川一地风貌、故事，但格局，远超一地一域，是一部很不错的作品。

  （作者为河南文艺出版社编辑、《驴长老》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