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后,余光中随父母自重庆返回南京,买舟三峡顺江而下,曾经路过屈原故里秭归,那时他17岁,他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为屈原写下几首诗作,不知道自己会在82岁时,以耄耋之年“浮槎渡海”“逆荆州与宜昌而上,来祭秭归”。
1992年首回大陆后,诗人便一回再回,几乎一年数趟,仿佛要用一次次的归来稀释掉43年的浓浓乡愁。但,真的没有想过余先生到秭归来。2008年端午节期间,先生受邀到湖南汨罗祭拜屈原,那一年我羡慕汨罗人,也只是羡慕而已。直到2010年端午节前夕,端午文化节组委会确定了余先生的秭归行,才恍惚惊觉,真的可以见到传说中的乡愁诗人了。
余光中不仅到秭归来了,他还为参加秭归的端午诗会创作了86行长诗《秭归祭屈原》。2010年6月15日,余光中踏上了秭归的土地。那一刻,我不知道淡水河、汨罗江、长江的水波是不是同时泛起了一阵惊人的微澜,如果河流有生命,我相信它们在这一刻一定会有所感应——因为乡愁,也因为屈原,因为将此两者浇铸于诗歌的诗人——余光中。
当时,我负责文化节主体活动之一端午诗会的现场工作。舞台搭建、布景、灯光,诗会节目排练、诗人朗诵安排……一系列工作复杂而琐碎,因为余光中的到来,肩上突然多了说不清的重量。6月15日我在现场一直工作到深夜,最后,在夜色中一再审视彩凤拱日的诗会现场大门,将挂满艾草的楼梯上上下下重走数遍。大厅和舞台下,摆满了鲜花和绿色植物,简朴但不失诗意。在放着余光中座次卡的座位上坐下,我想象着诗人走进来的感受,想象这样的摆设、这样的座位,对不对得起这个满怀乡愁、渡海峡而来的老人。我很满意氤氲在楼道里的艾叶清香,可对座次的摆放稍有遗憾,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余光中应该坐在会场最显眼、最重要的位置。我坐在那个偏离中心的座位上,像坐在忧伤的乡愁中。明天,这个位置将属于余光中。而我将看到他,像穿越时光隧道见到不可见之人。没有人知道我隐秘的心事,无人关注我凝视会场时,已经大不一样的眼光。已经午夜了,在安静的大厅里,《乡愁》像一首歌,在我心底轻轻地唱着。而此时,在长江边,白日的龙舟竞渡余热尚存,《招魂曲》余音未歇。秭归人在每个端午用艾香、诗歌、龙舟竞渡、招魂曲呼唤屈子归来,这是逝者与生者之间的相互呼唤。此时此刻,那些漂泊异乡的游子,有一些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吧。
6月16日,10多位台湾诗人、学者,100多位屈学专家,40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著名诗人,在阳光晴好的清晨,来到了端午诗会的朗诵大厅。诗人余光中如约坐在写着他名字的座位上,他白衣飘飘,白发飘飘,瘦骨铮铮。在他的两边,坐着他的好友流沙河先生和诗歌理论家李元洛先生。诗会还没有开始,很多人过来找他合影、签字,他一一应付着,不急不恼。我按捺着自己想要走过去的冲动,在人缝中追踪他的形象,我看到他清瘦的脸庞和同样清瘦的签字的手,看到他满脸亲切和慈祥。诗会开始了,他在硬木椅上肃然端坐,用凝重的表情表达着自己对诗会的尊重。此时的诗人,在想什么呢?他曾徘徊于淡水河边,他曾莅临汨罗江,他曾说,“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经典名句被无数诗人吟哦、引用,收容屈子硬骨的汨罗江,因屈子名垂史册,因余光中再次在现代诗史中被刷亮。
余光中先生登上朗诵台,朗诵此次为秭归之行所作的长诗《秭归祭屈原》,红色地毯映衬着他的中式白衣裤,并不高大的他站得笔直,衣袂飘飘,诗风习习,人真的是有气场的,他的气韵扑面而来,我仿佛看到了诗中仙子。我曾不揣冒昧地想过,站在这里朗诵之前,余先生会说什么呢?汨罗江已被他封为蓝墨水的上游,那么秭归呢?是不是上游的上游?或者什么也不说,直接用诗歌表达一切。但余先生说了:“我曾说过,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屈原汨罗投江,秭归出生,秭归当在上游的更上游!”他又说:“这次来秭归,我想把最美的茱萸插在这里!”余先生声音不大,但句句掷地有声,如雷贯耳。我心跳如鼓,为自己的猜想。茱萸的孩子想把最美的茱萸插在这里,因为屈子魂归之处,就是诗人心之归处,如此最可一慰长达半个世纪的乡愁。
如果稍多一些了解和关注,我就应该没有疑惑,我应该确信,脚步已经走到汨罗江的余光中先生,只是在等待一个到达秭归的机缘!诗人一生写诗近千首,在20多首吟咏历代诗人的作品中,截止到2010年单为屈原创作了7首诗歌。无论隔着几千年,无论在海边还是江边,在彼岸还是此岸,乡愁的质地都一样。这样的余光中,当然会到秭归来。
余光中先生刚好出生在农历九月初九,仿佛命运冥冥中的安排。九月重阳,菊酒登高,他始终是异乡的客人,只能一遍遍吟唱:“给我一瓢长江水,那酒一样的长江水,那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从此,农历五月初五,我们召唤屈原归来,九月初九,我们也将手捧菊花美酒,遥祭海峡那边的你。你把最美的茱萸插在了秭归,我们会用诗歌滋养她年年岁岁。
(梅子,湖北秭归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任职于秭归县文联,秭归县文联副主席,秭归县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