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着雨,夏天的雨格外惊心动魄。又在夜晚,似乎是谁用桶在天空往下泼。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雨声,屋里沁凉得很。这样的夜晚适合看些书,写些回忆文章。
我常常想起那些我曾待过的地方,遇见过的人,仿佛一只蝴蝶在我的窗前飞飞停停。他们的面貌清晰如昨,画面一样在我眼前漂浮着。我力图抓住他们,抓住那些生活。时间是没有形状的,时间之河在哗哗地流淌过去,各种各样与生命同行的人。由于某种机缘,我们走在同一个时间和空间隧道里。他们中许多人至今还在那条过道里重复曾经的生活,那些我曾无数遍奔走的山路,也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改变了丝毫形状。
偶然间读到一首小诗,觉得真是好,于是把它摘抄下来了:《怀念一些名字》:“在寂寞的春天/怀念一些名字/河床干涸/我走在河床上/想象着水/怎样流淌成月光下的叹息与柔情 往事/这干涸的河床像昔年的人生/布满感慨/而那些名字/就是一些鱼/现在/鱼随时间之波逝去/——也许消逝在人海与沙漠/也许升上了银河……/于是在寂寞的春天/我怀念一些/星星/我曾是一条奔涌的河川/一些名字/像鱼出没在我的水波里/而现在是寂寞的春天/而现在我只能是怀念/怀念/怀念一些名字。”
常常是这样的夜晚,下着雨,一盏孤灯,灯下的纸和笔,忽然就想起了许多名字,他们在时光的尘雾中已被磨损得有些黯淡。
一个人的成长究竟要伴随多少名字长大呢?有些名字与你关系密切,它曾宝贝得不得了,一碰它你就会脸热心跳,一说出来眼睛就会亮了几分,那是一种神奇的魔力,你原以为这些名字会伴你很长时间。
还有一些名字是你的安慰,你的拥抱,你冷时的棉袄,你困倦时的小床,让你那么舒服。但因过于熟悉而被你视而不见,等有一天你失去了,才觉得心疼。
一直是勇往直前的,抛弃掉旧有的东西,包括曾经的情感,成功或失败,来不及细细品尝,到手后就匆匆丢掉。生活实在是太匆忙了,都市也太喧嚣了,生怕自己没有变化,会落伍于都市的繁华,于是时刻让自己处于起跑状态,并时时告诉自己,我已豁然开朗,宠辱不惊,我已经能面对一切挫折悲愁。
在一个极其酸楚孤独的梦里蓦然回首,我拼命挣扎,找不到出口,我在梦中哭泣,那样大声。结果半夜从梦中醒来,所有曾经的伤心、忧郁又都清晰地出现在面前挥之不去。
原来我仍是那个难以释怀的女子,我难忘那些名字,那些眼神、手势、细节。我在怀念,是的,还未衰老,我就已像一个老人一样追怀昔日的一切,痛彻心肺地追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那样,为什么错失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天,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背光而立。现在,那些日子黯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不言不语,我被它刺得一阵又一阵疼痛。
拾起的只是时光之河中零零碎碎的闪光的断片,仿佛深沉的大海偶尔冲向沙滩时留下的一两个贝壳,再也追不回了,失去的已然全部失去。
打开一只旧箱子,各种气味冒了出来,每一种气味都似曾相识。这是时间生出来的气味,由时间而生,终有一天也将由时间抹去。似乎是村上春树说的,我喜欢这句话,就像是从我心里流淌出来的一样。
我总是留恋那些旧东西。旧照片、旧信件、旧日很喜欢的一些小东西……那些由时光堆砌的日子,那些活蹦乱跳的岁月就凝固成这一堆旧东西了,想想真有些伤感。
一张写了字的旧纸片,那些片言碎语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写的?为什么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那儿?一本有些发黄的日记,是在那间潮湿窄小的农家房里写下的吗?
三年,闭塞的生活,幽闭的青春,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年华在那个寂寞的山间开着,自己香着自己,温暖着自己。渴望走出去,渴望山外的繁华与喧嚣,就像现在,渴望着山间的宁静与清纯一样。也是一个危险的年龄,可能一个眼神,几句温情的话都会燃烧了自己。
周围女伴的爱情故事起起落落,开花结果,都是别人的精彩。我仍不肯安定下来。毫无理由地相信,这儿不属于我,不是我的日子,有另一座城门为我虚掩着,另一种生活在等待着我,只要我走过去,就会冰消雪融,春暖花开。这种期待和自信不知来自何处,它总在每个夜晚深沉的时分刺痛我,好多个晚上凝望满天繁星,我该去哪儿,哪儿才是我的归宿?
住在农家潮湿阴暗的单身宿舍里,生活是那样的简陋和孤独,宿舍墙外爬满了绿色的植物,室内的东西都是潮潮的,每到阳光灿烂的时候,我都要把屋里的东西和自己扔到太阳底下晒一晒。所有装书的纸箱重新换过,它们已经长了一层茸茸的白毛。连农户都看着我可怜,常从院子里拔些青菜给我。
在那些春天里有过好多心事和渴望,爬山虎一样,向投射给它的每一缕阳光雨露伸展着触须。那些日子过得缓慢、悠长,让人急不得、恼不得,只能忍耐,只能慢慢浇熄心中的青春之火,变得苍老,折了翅膀的蝴蝶在风中翻卷悲哀,最终变成一叠黄色的纸。
那些照片上的人如今都在做什么?我们之间的相遇就像大海里的两条鱼,那么巧,就遇上了,同游一段时间,或许还有一些默契,有些故事,有些不为人知的心痛和离别时淡淡的感伤。但那样决绝地一摆尾,各自游向了自己的海域,遇见了另一些鱼,有了另外的生活。
人是多么善于遗忘的动物啊。哪怕是曾经爱得长夜漫漫、咬牙切齿的人,如今也可以一句话轻轻松松带过,好像那个人只是一个符号,好像那一段时空只是一段空白。什么都可以云飞雪飘,淡看花开花落。受过的伤有过的痛都丢在记忆的缝隙里。
只是在偶尔的恍惚里,记忆还是会钻进心间,那时,依然会有一道锐利的伤痛割破厚厚的神经,于是那一个晚上注定不会安宁。
那些日子里,我自动割断了与旧日同学、朋友的联系,固执而又呆傻地一头扎进孤独里。我把自己分成两个,一个是教书育人的光荣的人民教师,另一个在潮湿的小屋里自怨自叹。回忆和写作成为我的生存方式,现实岁月反而隐没在烟雾里。写作是我的逃离和隐遁,是我与世界隔离的厚墙。我迫切需要田鼠一样挖一个洞穴,把自己隐藏起来。有什么比写作更好呢?
回想那段岁月,真有些不堪回首,那种逃离和隐匿,那道自砌的高墙。也许这是我成长的方式,在孤独和自省中慢慢成长起来,挣脱一些精神的束缚,对那时的我非常艰难。不过,一切都成为了过去式。当我坐在电脑前敲下这些文字时,那种萦绕于心的孤独,耿耿于怀的东西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