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八粥的香味儿刚刚飘散,年货的促销声、拥来挤去逛集市的身影、买花订礼品的纷沓脚步,孩子们考完试后的疯癫雀跃……就热热闹闹、急不可待地奏响了年的序曲。
年,浓墨重彩地登场了。
一入江湖,忙似海。刚回家几天,我这“候鸟族”的大掌门便不得不从家和愈来愈浓烈的年味里拽出腿脚,只身进京。因为我的长篇小说《瓷惑》改编影视剧的选题策划会在即,我的新剧《爱我,你别走》播出前的宣传在即,公司年会召开在即,南方的客户已经抵京、会面洽谈在即……在这些“在即”和家之间,我大多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前者。
虽说父母在不远行,因工作我却无法常伴在母亲左右。多年前老爹病逝后,我存储牵挂的扇区里,卧病在床的老娘便升级成了“最”字辈。因为忙碌,那些牵挂又常被我不小心格式化掉,然后再录入、再格式化……愧疚蛛网般缠绕着我,因此临行看望老娘是我必做的面子工程,和必服的心灵安慰剂。
更何况,年要来了!
给老娘洗头,剪手指甲,哄她吃过晚饭睡下后,哥送我出门。他突然问我这次走后什么时候回来?说快过年了……
身后这片大宅子是老爹为我们兄妹五个盖下的。按我们豫北的规矩,过年的时候,每扇门外都要贴上红红的吉祥喜庆的对联……几十扇的门,几十幅的对联,每年贴对联绝对是件大事儿。那时年纪小,寒冷和劳累常常令我的意见咕咕嘟嘟往外冒,在年夜饭的桌子上指责老爹盖这些房子纯粹为压榨我们的剩余价值,我的理想可是当科学家的,不是贴对联。老爹老娘总是笑得前俯后仰,然后用我最爱吃的菜堵我的嘴。
多年后除哥外,我们四个都变成了蒲公英的种子,纷纷飘离了家。我没能遵照初心当上科学家,而是混进了编剧队伍。对联岁岁照旧贴,但年夜饭的桌子上,一家人却再也难聚齐了。
如今哥哥问归期,我本来想幽他一默,说这下知道我的重要性了吧?没有我,你们过年贴对联肯定会累到手软……可我冲口而出的却不在原本的剧情设置里,说哥我其实哪里也舍不得去,想一直待在家里陪老娘,陪你们……哥却笑着为我拉开车门推我上车,说不早了,快走吧……
我明明看到哥的眼里有液体在涌动,还想再说什么时,老公怕我继续偏离剧本煽情下去,适时发动了车。
二
探望老娘出来,雪便不请自来了,伸出晶莹剔透的千脚万足,从空中踩下。
我的家在豫北的清化小镇。这里没有机场和高铁,仅有一所老旧的火车站。老公驾车于风雪中龟速行进,送我去车站。
将行李箱放到安检仪上后,他说了句能早点回来就早点回来吧,快过年了。然后转身朝外走去。离别在我们的生活中经常上演,今天却格外不同。我像一柱冰挂一样,僵硬地望着他后脑勺上几根张牙舞爪的白头发,无法挪动半步。直到工作人员捅捅我,我才将某种浓酸的液体使劲往眼眶深处摁了摁,吸鼻,挺胸,恢复成一座行走的雕塑,拉着箱子进站了。
“离别”对一些人来说,是钢锉摩擦嫩肉的残忍,初级入门者往往被锉得皮开肉绽。时间久了,锉出了老皮老茧,才会麻木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句“快过年了”,我的记忆开始迅速倒带,20多年前那个手握画笔、阳光帅气的大男孩出现在眼前……疼痛和不舍突然重拳出击,无良且分外用力地对着我大肆击打。
年,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团圆”的代名词,且延伸到正月结束才可画上句号。而我2013年的春节是在泰国度过的。2014年过了初五,我便匆匆南下去了深圳,因为我的剧《爱我,你别走》要开拍了,我必须进组和导演、演员等人磨合剧本。
刚刚逝去的一年呢?这一整年我都做了些什么?火车喘息着匀速前行,我躺在铺子上,思绪变成了大块的絮状云朵,散落在刚刚逝去的2015年的天空。
2015年是我和老公离别最多的一年。这一年的许多时光我是在上海度过的。作为电视剧《王快乐成长记》的第一编剧,我带队入住虹梅路上的一幢别墅里改剧本。
资本独大是当今见怪不怪的怪现象,影视剧也在劫难逃。这部我以河南山水和风土人情为依托的剧,因上海和浙江两大影视公司的强势介入,不得不剔骨换皮去掉河南化。浑厚的豫剧被清丽的江南小曲替代,太行山的粗犷置换成了柔媚的江南水乡……这些年在外打拼,一次次于左突右奔、前厮后杀中寻求突围,这次的厮杀却是让我最为疼痛的。
因为,我家在河南。
河南是我安放灵魂的故土,一直想以镜头的形式将她记录、保存,“去河南化”无疑是让我做无根的浮萍,断线的风筝,最终风化成孤魂野鬼。
生活可以低配,但不可以低头。在这场以弱对强、以卵击石的争战中,我没有低到尘埃中,在对剧本调整时,我既满足了制片方的部分要求,又坚持保留了“青天河”“一斗水”等河南的地理标识。
现在想想,那时我活脱儿就是《沙家浜》里的阿庆嫂。
从工作性质来讲,编剧就是个码字民工。每天起床后至凌晨前,都是被钉在电脑前的。咖啡,浓茶,酒精,就成了我保持战斗力的灵丹妙药,也成为摧毁健康的利器。终于,我被健康打倒,进了医院。
那天我独自躺在上海最好的医院里做胃镜,管子插进去前,我突然想念老娘的手擀面和老公的素馅饺子了,连丫头烤得丑丑的蛋糕,都觉得是世间珍馐……待那排山倒海的感觉袭来后我才明白,我哪是想吃东西啊,分明是想念老娘、老公和丫头了。
在上海我死了一回。活过来后,我知道,我该回家了。
三
这次进京,本想忙完所有的事情后就回家过年。可生活总是不按逻辑出牌。那晚老总带着我和杨导几个去某大咖家里喝茶聊天,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大IP和良心制作上来。
艺术创作最不可或缺的就是激情。在我们的激情澎湃中,一个不错的选题竟然出炉了,老总当即表示要趁热打铁制作一部电影,说照这个思路制作,票房肯定能超过《泰囧》,并建议我过年别回河南了,让老公和丫头一起进京团圆。
大数据时代的到来,行业内谁不在剁手血拼?这么好的机会我当然不想错过,就跑到阳台上给老公打电话,让他等丫头放假后一起来京过年。他沉默半晌后说,你给咱哥打个电话吧,听说咱妈这两天又不吃饭了……
我这才惊觉,这几天见客户,搞宣传,调整策划……繁花似锦地忙碌着,竟把对老娘的牵挂再次格式化了。
我手忙脚乱地拨打哥的电话。老娘含混不清的“滚,不吃”的声音传来。哥轻声细语地哄着,可老娘的话始终不变。哥随即威严起来,说你不吃饭的话,三丫今年过年就在北京不回来了……片刻后,老娘竟然吐出了“吃,三丫乖,回来”几个字。老娘两年前中风后,不光说话和行走不方便,智力也退成了几岁的孩子,她不高兴时,谁也别想让她吃下半嘴。见老娘同意吃饭了,哥才松了口气,问我打电话什么事?
老娘的声音如同软软的锯齿,锯掉了我野心勃勃留在京城大干一票的壮志。我哽咽着说,没事,就给你说下,我订了明天的票回去。
三丫是我的小名,老娘为让我回家过年,竟然不再任性……我的眼睛突然涨了潮,汹涌澎湃。
以前我总想,活着是需要坐标的,因此凡事都想做到极致完美。现在才明白,人生的坐标是由X轴和Y轴组成的,亲人和事业各占一端。
雪洗净了天空的雾霾,灰暗的天空渐现星光。年的味道隔着时空,馥郁芳香地袭来,这是一脉奇香——综合了鞭炮的硫黄味,大年夜的饭香味,亲人团圆的美满味儿。
我发微信给老公,说明晚到家,做点好吃的犒劳我的胃。
他回复:素馅饺子包好冻在了冰箱里,水果洗净晾干了,家里暖暖和和的,等你回家过年。